话里有话
苏棠抱臂看着沈林舟,一脸难以言喻的嫌弃:说好的专业性呢?工作时的严谨性呢?不让我们多说多想,要以合作伙伴的态度对待许溪竹,您自己面试问这种“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的问题,合适吗?
阿澈仍旧一脸呆萌,捂嘴偷笑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周叔一脸憨厚,似乎的确认为这是一个认真的考核问题,等待许溪竹如何作答。
只有许溪竹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还能开玩笑调节气氛:“沈老板,这是考察《职场心理学》?还是《和上司沟通的99个技巧》?”
这个问题许溪竹预感到沈林舟有一天一定会问,但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这太不“沈林舟”了。所以她认为这句话不是在座几人想的那个意思,里面必然有某种转折。
“不不不,我是认真的。我的问题就是,假如你已经成为我们工作室的一员,你怎么评价我们几个人?或者说对我们有什么具体建议?”
沈林舟看上去确实很认真,这让许溪竹有些牙疼。面试就给同事挑一遍刺,工作第一天就把人得罪个遍,沈老板这是什么黑暗管理手段?
“大胆一点。我们五个人的小团队,没有上级没有下属,如果大家之间再不能有什么说什么,工作室也不用开了。”沈林舟用笔头在桌子上轻点两下,有种自然流露的压迫感。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许溪竹深吸一口气。
“首先是……阿澈”
阿澈沉浸在吃瓜的情绪里没想到被突然点名,大大的眼睛里装满更大的疑惑。
“关于媒体运营和转化率方面,我刚才大致看了‘囚光’的数据分析,我们粉丝画像里35%是美院学生,28%是文创从业者,真正藏家占比不到5%。假如我是前两类人,我可能会被精美视频吸引,寻求情绪价值、视觉享受或艺术灵感,但不代表我就有时间金钱精力线下参观。”
“而且,高端转化不是广撒网,而是织锦缎。”
许溪竹向阿澈借用电脑,圈出三个藏家账号,“流量池也养不出鲸鱼。社媒运营能帮助工作室传播推广,但是我认为如果定位在精品转化,我们还是要关注高净值用户的反馈,而不是多少人点赞转发却只有多少人实际到场。
她翻了很久评论区,指着其中一条,“例如这位询问烧成温度曲线能否复刻的用户,藏家需要的不只是作品,还有判断依据,但我们的科普视频埋在一堆拉坯教学里。”
“啊……”阿澈抱回电脑,“虽然我还没想好你哪里有道理,但好像确实挺有道理。你让我反应一会儿!”
“苏棠姐,”许溪竹看向坐在她身边的苏棠,“关于你刚才问我的这种实操问题,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如果以后面试还有这种形式,尽量选择模糊的设定,也一定不能是工作室在筹备的作品。”
“我有一位学计算机的同学,面试时被要求现场编程解决一项问题。那场面试他做了3个小时,结果他人没被录用,代码被录用了。他气不过在网上吐槽这件事,热度还挺高。尤其是艺术创作方面,最怕这种纠纷。”
苏棠张圆了嘴,似乎没想到还能有这种走向。
“周叔,”许溪竹礼貌地向他微笑点头,周叔打磨素胚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她。
“对您我有件事想摆脱,最近能不能教我拉胚?我想做一件瓷器。”
周叔宽厚的大手挠挠耳朵,“没问题妹儿啊。”
“你俩一个叫叔,一个叫妹,还真是各论各的。”苏棠无奈扶额。
许溪竹转头看向沈林舟,一副等待评价的样子。
沈林舟挑眉示意:没了?真把我放逐出去了?都不把老板当老板了是吧?
许溪竹恍然大悟,似乎才想起来这还有一个人,“老板,由于您面试提供信息太少,我这边不是很了解您呢,建议日常合作中有问题多沟通哦。”
“你是不是还兼职过淘宝客服?这股味太正宗了。”苏棠搂着她的肩膀大笑,许溪竹受到感染也没绷住。
会议室里除了满头黑线的沈老板,其他人欢声笑语一片。
后来沈林舟也没忍住笑了,气笑的。怎么之前没发现许溪竹还是个懂幽默的?
大家坐在一起表决后,沈老板打发他们各回各自工位忙自己的事去,自己带许溪竹回办公室签合同。
“合约期三年,违约支付50万赔偿金。考虑好了吗?”沈林舟端一杯水放在正在看合同的许溪竹手边。
“其他人的合同也长这样吗?”许溪竹的目光并没有从文件上移开。
“是,大家都是这个规矩。”沈林舟手里始终握着一支笔,但迟迟没有递上。
“行,那没问题了。”许溪竹直接从他手中抽出笔,签好字后将合同整理整齐,连同笔一起递给沈林舟,“好了,谢谢你的笔。”
沈林舟看着合同上的签名,许溪竹的字并不娟秀柔和,反而潇洒豪放笔锋锐利。不是说字如其人吗?沈林舟一直觉得许溪竹是那种柔中带韧的人,很像不易折断的竹条。但写字时又有中莫名的豪迈感,随着笔画破空而出的可破万物的篾刀。
真是个神奇有趣的人。
“你刚才让周叔教你拉胚,是想做什么?”
“做竹节花瓶。打碎了你的,自然要赔你一个。”
听许溪竹提起花瓶,沈林舟才反应过来,自己早把这件事忘到脑后,母亲规定的最后期限似乎也快到了。一反常态的是,自从上次暴雨天和母亲在电话中发生冲突后,自己后来一直没有回复礼物进度,而母亲也没再电话催促。
“既然是赔偿我的,怎么不来找我学?”沈林舟在合同上代表工作室签字,一式两份,将其中一份还给许溪竹。
“既然是要赔偿老板,哪里好意思还要麻烦老板亲自教学。”许溪竹又将合同快速浏览一遍,装进包里。
沈林舟今天第二次被许溪竹气笑,“怎么我以后只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一个称呼了吗?当时说好了你赔我一个合伙人就好,瓶子就不必了。”
许溪竹认真思考片刻,“不行,要赔。要不我也和大家一样,叫你老大?”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老妹儿啊。”沈林舟模仿周叔的口音说道。
谈笑间,沈林舟的电话响起,他看一眼号码后对许溪竹说:“我去接个电话,你随意看看。”说完就开门出去。
许溪竹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起周围环境。
沈林舟的办公室像座微型美术馆,墙角立着未上釉的素胎人像,头顶插满待燃的线香,看起来像刺猬头发型。随着线香燃尽,“陶瓷人”日渐头秃,香灰落进脑子里。她上前观察,发现“陶瓷人”的头可以拔下来,方便倒出香灰。
头发日渐不保、脑子进灰,沈林舟不仅懂艺术,也是懂阴阳的。
他的柚木办公桌裂痕交错,裂缝里嵌着贝壳残骸,简直像是用旧船甲板改造而来的。办公桌的榫卯结构柜门故意缺失一扇,露出里面堆积的画稿和文件。
办公桌后是整面墙的展柜,书籍和现代装置艺术品交错填满所有格子。摆件有的精美,有的破败,还有标注着时间的窑变失败品。
空气里浮动着苦橙的清香,残破和精致在这里共生。
“吱呀“一声,沈林舟将门推得大开,把身后一个大号快递箱拖进来。
“对那些书有兴趣?想看哪本自己拿?”沈林舟冲她笑笑,大步来到办公桌前从笔筒抽出剪刀。
“你有快递?需要帮忙吗?”许溪竹抽出书架上最显眼处摆放的那本《存在与时间》,打开一看,居然是上下颠倒的。
“不用,你休息。”
既然沈林舟说不用,她也不再客气,说不定人家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许溪竹边界感很强,这也让她在表面推三阻四的客套、实际就等你动手包揽的群体中时常受到冷眼和排挤。
她把《存在与时间》颠倒过来,第一眼就被扉页上的手写批注吸引。
“疼痛是存在之锚。赠与我亲爱的舟。”
中文像是小学生左手书写的笔迹,最后落款的法文花体Gabriel(加布里埃尔)却自由飘逸。
看着这个名字,许溪竹心中一紧。不会这么巧吧……
“喜欢这本书?这还是我回国前导师送给我的。”沈林舟把一摞还带着塑封的新书放在桌上,看到她手上的《存在与时间》,介绍道。
“你的导师?应该是位德高望重的资深老艺术家了吧?”许溪竹试探问。
沈林舟搬了三趟,才把箱子里的书都堆在桌上。他一边用消毒湿巾擦手,一边指向桌上一个木制相框。“还没到白胡子飘飘那种老艺术家形象,比起德高望重,他的经历用跌宕起伏、波澜壮阔更合适。”
Gabriel曾是穷困潦倒的街头艺术家,睡地下通道,吃超市淘汰的过期面包。流浪八年,他的名字无人知晓,他的作品冲入蓬皮杜艺术中心,成为当代装置与新媒体艺术的代表。
又过了五年,他进入法国顶尖艺术学院任教,算是有了一份安稳的收入和学习工作场所。
许溪竹看着照片中的男人,清瘦挺拔所以不显老态。与一般六十多岁的外国男性相比,显得年轻一些。曾经听陈阿婆偶然说起过她的那位法国恋人,家里开着医药公司,从小衣食无忧,才能支持他二十多岁周游世界,追寻他的艺术梦。
听沈林舟描述的他的导师的经历,似乎完全是两个方向的人生。应该只是重名而已。
“这么多书,你要办读书会还是小型书店啊?”许溪竹将书放回原位,翻看那些新书,有文学、哲学、经济学,最多的是心理学。
“咳咳,”沈林舟用手背蹭了蹭鼻子,“给我的办公室增加一点书卷气,你们想看哪本随时可以来拿。说不定有些困扰我们的问题,已经有人以专业、清晰的方式把它表达出来,说不定对自己是个启发。”
许溪竹看着他装作认真翻书的侧脸,总觉得这人话里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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