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狮子看见了黄昏

　　“欸，陆同学你不认识闻学长吗？那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首都军校三名二年级生中的首席，现任蛇族族长闻无声！是上一届的传奇学长哦。”

　　二年级……

　　陆惊雷眉头轻拧，不愿与面前人对视，不爽地扭头望向窗户，烦到产生了徒手把这窗玻璃砸个洞出来的冲动。

　　他怎么就没想到，族长也可以是二年级生，本校学生才会如此自由地进出。而他这身根本就不是什么白色西装，配着熟悉的金色刺绣和肩章分明就是二年级的军装。

　　首都军校的第一代校长毫无疑问拥有着绝对的高瞻远瞩，为了让各族人民从小梦想成为军人并以此为傲，67岁的高龄虎族将军代表军界亲自跨界，请了当时时尚界最顶级的团队来参与设计。

　　军服主要以黑、白两个颜色为主要色系，一年级的黑色军装每三届的勋章和刺绣都以金、红、蓝为辅色。

　　但是因为首都军校的特殊性，二年级人数太过于稀少，满校园都常年见不到一个身着白色军服的人，陆惊雷没认出来实属再正常不过。

　　看着陆惊雷扭头拉了拉兜帽不搭理闻无声，鹿尧似乎是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尴尬，主动站到了两人中间。

　　裙摆飘忽的梅花鹿用愈发甜美的声音笑着对闻无声说：“对了闻学长，这位同学叫陆惊雷，我们年级最优秀的狮族，他是这两天的周旗主人哦！”

　　“哦？”闻无声眯了眯充盈着淡淡笑意的桃花眼，克制地向坐着的黑发青年伸出手，“初次见面？”

　　陆惊雷一下子站起身时兜帽滑落，他从金色碎发下抬起与彩色玻璃融成一段颜色的眼睛，瞪了人一眼。

　　随后他绕开鹿尧，经过闻无声时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别来劲儿了。”

　　鹿尧迷茫地看着闻无声被撞向一边。

　　黑发男人放下伸在半空中的手，另一只手用手杖轻点地才站稳。

　　陆惊雷要路过人向门外走去时蓦地被身后人一手拽过手臂，被迫旋身的陆惊雷低头看人的手，五指被剪裁精良的黑色皮质手套包裹着，如记忆中一般修长却充满着难以挣脱的力量。

　　被提醒的陆惊雷不可遏止地被迫回忆起什么：同样的一双手，曾经看起来柔弱无力到他想去保护。

　　能感受到施力者并没有善意，受到威胁的狮子全身肌肉紧绷缓缓抬头，几乎做好准备与对方来一架。

　　但是视线相交的这双黄金瞳仍旧带着笑意，里面似乎夹着探寻，但绝对无法让人搜寻出一丝一毫的恶意。

　　陆惊雷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什么，至少不会是愉快。

　　装作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这条蛇来说这么简单吗？从彼此的世界消失不是最好的选择吗？这样紧追不放有什么企图？或者说他此刻已经生气，脸上还能露出笑容？

　　真是虚伪得恶心。

　　“我以为我们已经和解了。”闻无声的声音很轻，低沉的嗓音似乎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情绪影响。

　　此时的店内鸦雀无声，风吹动门外的风铃隔着厚重木门发出喑哑的脆响。

　　连坐着喝茶的女生们都停止了窃窃私语望向这边，鹿尧完全状况外地望着两个男人的沉默对峙。

　　她刚想凑上前插一句话，就被陆惊雷甩掉闻无声的手的剧烈动作给吓得后退。

　　因为闻无声率先让步，黑发男人看着狮子带火光的眼神，似乎感觉到再僵持下去只有反效果。

　　闻无声松了手指，陆惊雷才借此猛地抬臂甩掉人。

　　陆惊雷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前几乎是撞开门就走，木门发出嘎吱的呻吟声，躲在柜台后面的店员小妹闻声抖了一下。

　　“记得看一下上衣口袋，里面有初次见面的礼物。”闻无声前半句话刚扬声说完，陆惊雷就已经把门摔上了。

　　闻无声的金眸中流转着难以捉摸的思忖，等门掀起的风平静了，才对着空气哑声补充了一句：“陆同学。”

　　门外的陆惊雷倚在店旁，指尖摸索到上衣口袋里的冰冷物什，他屏息勾出那枚血红色的指环。

　　小巧而冰凉的血钻转了一圈，在他掌心静躺。

　　或许是因为午后光线还算温和，它的光芒收敛，就像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戒指。

　　各种复杂的记忆潮涌上心头，陆惊雷一个人低头静望了很久。

　　直到身旁的风铃被木门撞响，回神的狮子才后知后觉地一惊，拢起五指他小幅度回眸望了一眼，是不认识的女生。

　　到底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蛇族族长还兼职扒手？

　　思绪深处对人的印象在不可遏止地改观，恨意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烈。领了情的狮子心里反而生出星点的无名火。

　　似乎发生过的那些是一根扎进心底的刺，只要不去触碰、不拔出来，就能不痛不痒、不留一滴血。

　　陆惊雷咬了咬下唇，攥着指环小心翼翼地放回上衣口袋。

　　他把兜帽重新撇上，一边向寝室走一边翻腕投出荧光屏。

　　狼狗：「接电话啊，你让我查的东西查到了。」

　　狼狗：「你再挂一次我就瞬间失忆，所有关于蛇族族长的消息全忘了哈。」

　　狼狗：「您赢了，有空回电。」

　　陆惊雷看了一眼显示时间，敲击回电按钮的狮子并步跃上路肩。

　　他绝口不提之前的行为，边走着一字边若无其事地开口，在电话“滴——”声响起的瞬间问：“哪里见？”

　　……

　　陆惊雷推开战术理论教室的红木大门，还没来得及往阶梯座位上望，就瞥见一个黑影向这里骤飞过来。

　　从容侧身躲开黑板擦的陆惊雷走进教室，顺手还关上了身后的门。

　　“自己出去捡。”陆惊雷凭声音判断那个黑板擦在他身后落地，起码还滑出去两米。

　　他迈开长腿一步跨两阶大理石宽梯，疾风般眨眼间就在白符面前的课桌上坐下。狮子翘起二郎腿靴尖点着课桌，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人怨愤的表情。

　　他向人微微倾身，长睫稍垂发言简短有力：“说吧。”

　　白符：……

　　他简直想把这个又挂电话又迟到现在还理直气壮的横小子拽得要命的脸摁在这张课桌上。

　　白符非常用力地翻了一个白眼，奈何事情实在十万火急，以老父亲自居的灰狼认命般地从腕表投屏里划出几份资料传给陆惊雷。

　　“看看这个。”

　　陆惊雷只粗略地扫了一眼第一份文件，原本无所谓地散漫着的长眉就立刻皱了起来。

　　这份文件只陈述了一件事：昨天下午19：27分，闻无酬被确认死亡。

　　“你不是好奇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就去调查了一下蛇族内战，结果一下子就看到这个消息。”白符滑到了下一份文件，“蛇族人太神秘，信息渠道非常少，我查到的料都是比较浅层的……”

　　“不，”陆惊雷飞快地一份一份文件扫过去，“你查到的正好全是我想知道的东西。”

　　三月前，前任族长闻扼先生过世，突然出现在大众视野的闻家三子闻无声就像夜间行动的蛇忽然来到了光下。

　　在旧贵族领袖贝未央女士的帮助下，闻无声以巨浪席卷之势一夜之间获取了所有蛇族旧贵族的支持。

　　次日牧师宣读遗嘱，公布族长继承人是闻无声，举族震惊。支持闻无酬就任族长的一派四处藏兵准备起义，蛇族内战就此展开了拉锯战。

　　但由于王蛇“手足禁止相残”的家规，除非闻无酬“经过长老院核实，触犯蛇族法律”，时任族长闻无声不得主动对闻无酬进行歼灭。

　　因而闻无酬愈发肆无忌惮，王蛇两兄弟的内战陷入僵局。

　　……

　　昨天下午19：27分，闻家次子闻无酬确认死亡。

　　闻无酬作为闻家次子，曾是蛇族公认的下一任族长。

　　其贩毒制毒的证据在当日早些时候由闻无声揭露给长老院，获得准许后进行贵族审判。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宣告了持续三个月的内战的结束，闻无声成功捍卫了族长地位……

　　陆惊雷放下资料，捻着下巴沉思。

　　所以闻无声假扮白鼠潜入那里，就是为了获得闻无酬贩毒的证据。但他堂堂一任族长，为什么要亲自去做这种事？

　　“你还想知道是谁执行的枪决吗？”白符意味深长地冲人扬了扬眉。

　　陆惊雷沉默了许久，这结果既合乎情理，又让他感到惊讶。

　　因为他凭借自己对闻无声的印象，冥冥中觉得对方不是会亲自动手来脏了自己手的人，做出这种决定一定夹带某种私心的理由。

　　“然后是他本人的资料，很少。只知道他今年27岁，24岁入学。三个月前升入了二年级。话说你知道他的直系教授是谁吗？裘良！那天来临时指挥我们的狐族教授！谁敢说这里面没点猫腻……”白符眉飞色舞地絮叨着，忽然一拍掌心，面色严肃地对陆惊雷说，“对了，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博炳原被处罚的事情是真的。”

　　想事情过于专注而走神的陆惊雷听到这个名字蓦地被拉回神，他忽然发觉博炳原连他们回校都没来接，实在太不正常了。

　　“怎么回事？”

　　“我只是听说，校方把我们队派出任务安排失策，还有你出事，都归咎于博炳原，从而对他进行了处分……你不会想知道替代他的教授是谁的。”

　　白符说这话时一脸默哀，陆惊雷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白符注视着他慢慢点头：

　　“葛貔。”

　　葛貔，狮族索马里狮血统。

　　姓葛，正是当年被陆惊雷父亲陆峥嵘赶下台的葛氏家族的一员。此人中年谢顶，人如其貌，将刻薄自负、小鸡肚肠发挥到了极致。

　　因为陆峥嵘那一辈的仇怨，葛貔在校内处处针对陆惊雷。

　　早年陆惊雷刚到学校就读的时候，有很多关于他的恶意中伤的流言，大多都出自葛貔教授的手笔。

　　最让陆惊雷感到讽刺的，莫过于比较他的两名教授——同族的狮族葛貔，与不同族群的虎族博炳原。

　　与他血缘关系更近的人反而对他充满着恶意，而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却最早对他伸出援手。

　　似乎血缘是神奇的、看不见的客观存在之物，从来只能凭借道德感去维系。

　　陆惊雷和白符静坐对望了一会儿，陆惊雷忽然翻下课桌轻巧落地，关上腕表快速冲下阶梯。

　　白符的喊声在身后遥遥响起：“喂，你干嘛去？”

　　“去找博炳原！”

　　陆惊雷扯着嗓子回人，重重地甩上理论教室的大门。

　　他夺路而出下了楼往教师办公楼跑，穿过中庭惊起白鸽擦身掠过，从清净无人的理论教学楼来到热闹的教学区，逆着匆匆去上课的学生流。

　　他一个人穿过人群的时候听到了比往常还要多的小声议论，丝毫没放在心上的陆惊雷始终板着脸管自己前进，但路过公告栏时他忽然注意到蜂拥着学生的玻璃展板。

　　仗着身高优势，陆惊雷站在人群外侧头望，忽然扯下了遮挡视线的兜帽。他看到最顶端的一行墨水打印的大字：

　　“本月派出小队名单”。

　　他眉梢轻皱往下扫，第一个就是不死小队。

　　紧接着他们又有派出任务了？陆惊雷正觉得满意，但当他看到下一行字时又忽然气促，颧颊间骤然刷上了一抹苍白。

　　“领队：闻无声

　　队长：陆惊雷

　　……”

　　这是，什么，意思？

　　校内重名现象多吗？

　　领队难道不是从来都是教授担任吗？

　　而且这个领队和队长的关系，是他所理解的那个直属上级的意思吗？

　　陆惊雷怔在原地，思绪在短暂冻结之后化成巨浪汹涌拍打来无数的问题。此时的狮子双眼瞪大，几乎都有点懵了。

　　“这还是今年第一次教授安排学生来担任领队吧……喂喂，闻无声已经担任助教了？”

　　听到窃议声的陆惊雷猛地反应过来，他戴上兜帽压到最低掩住上半张脸，拨开人群的肩膀嘴上重复着“借过”。

　　走到玻璃展板前他徒手把玻璃展板打开，用蛮力滑开的滑轨发出艰涩的刺耳声音，陆惊雷充耳不闻。

　　在众人的惊讶声中他拧着眉眼间的乖戾扬臂，扯了公报一角蓦地发力。“哗啦”一声，整张公报被他撕了下来。

　　从纷纷侧目看他的人群中穿过，陆惊雷将这张边缘毛刺的公报叠了叠夹在臂间，一路快步走进教师办公楼一楼。

　　正是上课期间的走廊办公室悄然无声，陆惊雷迈着大步来势汹汹。

　　借着随他靴跟敲击光滑地面的清脆声一盏盏亮起的声控灯，陆惊雷远远望见博炳原办公室门前，一个身高至少有一米九的健壮男人正抱着箱子低头锁门。

　　“博炳原！”

　　他咬着后牙喊，加快了脚步。

　　走廊阴恻恻的阴影里男人闻声抬头，能看清留着寸头的黑发男人浓眉微皱。

　　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他停止了锁门的动作，暴怒着咆哮：“谁他妈让你直呼全名的……你来这干嘛？”

　　博炳原，孟加拉虎血统。今年42岁，自称在男人黄金年龄的虎族，陆惊雷三年级的直属教授。

　　“我怎么不能来这？你怎么能让他们给你处分？这根本不是你的错！”陆惊雷已经几步走到他面前，同样震怒的狮子把那张公报拍在墙上，用更高的音量冲人喊，“你就让他们把葛貔这个混蛋塞给我们？”

　　博炳原蓦地脸色变了，欲言又止四处张望了一下，把箱子放在门口打开办公室门。

　　虎背熊腰的男人钻进去打开灯，像拎小鸡把人拽进来。

　　“你伤得怎么样？”

　　“早就没事了。”

　　挣脱他的陆惊雷才注意到熟悉的办公室内明亮宽敞，一干二净。

　　这个一干二净是指除了基础家具以外，所有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厚重窗帘也全都合掩得不留一丝缝。

　　这才后知后觉对方真的要离开了。

　　陆惊雷气焰忽然收敛，怔怔地抬头看人。

　　博炳原把门关上，因为激动而发颤的大手握住陆惊雷的肩膀，浓眉大眼间阴云缱绻尽是恼火：“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惊雷，有人要害我。”

　　日光灯的频闪里，陆惊雷感觉到面前这个莽撞中年虎族难得的严肃。

　　他的手在颤抖，天不怕地不怕的孟加拉虎竟然在发抖。

　　“这一次派出事件根本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但在选择派出任务这件事上我就是被人操控了，像催眠，但是比催眠更毫无破绽。不知道什么人左右了我的决定，当时亲自给你们分发任务单的我没有一点察觉。事后我去查了所有的监控和我出入的记录，那个影响了我的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陆惊雷惊讶地沉思，催眠一定会与被催眠者有接触，这样无接触的控制洗脑几乎可以称之为魔法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你们返校之后，铺天盖地的对我的指控，如此逻辑缜密绝对是有计划性的阴谋。你懂吗？他想要我下台，毫无疑问直接获利的、越过我成为这一届最佳小队的导师，那个混账老狮子是有最大嫌疑的。”

　　“但是这件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发生，导致军校内部也受影响了。”博炳原狠狠地掰了掰拳头，“我会在休假期间仔细调查幕后到底是谁，至于你。”

　　博炳原边说着边开门，推搡着陆惊雷出房间，关上灯、锁好门。

　　健壮的男人重新弯腰抱起箱子，发力的大臂隔着衣服也可看出肌肉紧绷。

　　他最后回头看了他最得意的门生一眼，重浊的暗褐色眼眸中目光凝重，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

　　“你给我好好地听从葛貔的指挥，服从学院的安排。千万不要再惹事，老子很快就回来。”

　　闻言，陆惊雷皱着眉道：“如果是葛貔，我可以……”

　　“好了。”博炳原转身就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决定了，听我的安排。”

　　陆惊雷把后半句“帮助你”咽了下去。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博炳原从来不会对已经做决定的事情进行二次思考。

　　他无言地立在自己三年间无数次到访的办公室前，无论黑夜白昼、刮风下雨、旭阳飘雪，他在这里挨训的时间几乎比在寝室还要多。

　　远去的男人背影一如既往地高大威猛，陆惊雷从未想象过这个人会被什么东西打败。

　　但这终究是背影，事实是男人被走廊灯拉长的影子消瘦纤细如同竹竿，带着衰萎的惆怅，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

　　陆惊雷无声地叹了口气。

　　鬋密的睫毛下，琥珀眼的视线从手上的公报移到走廊边。他把那公报揉成一团，抬手扔进走廊一侧的垃圾桶。

　　纸团绕着桶沿打转，滚动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疲乏才“咚”地歪进桶内，看不见了。

　　陆惊雷这才收回视线，仰了仰头。

　　上级，该死的，那就上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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