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奴

作者: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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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仍是建平四年,七月。

      命不久矣的老皇帝再次意识到大限将至,人皱巴巴地缩在床上,看起来比上次醒来时更加萎靡。
      他浑身瘦得像只骷髅架子,肚腹内的脏器烂得全都化作脓水,每呼吸一次,都痛得全身打颤。他使劲睁着眼皮子,瞪着眼睛朝寝宫的外头看去,却隔着床幔迷迷糊糊看不清楚。

      “大雅。”他暗哑的喉咙难以发声,极力想要制造出更清楚的响动,结果却差强人意。

      隔壁浅眠的太子弘听见,立刻冲进去,握住皇帝的手,说:“父皇,我在这里。”

      皇帝费了不少力气,抬起胳膊反握住太子弘的五指,艰难说道:“去,把程遐、徐光给朕叫来。”

      太子弘听了,愣住,没敢搭腔。早上暗卫刚传来汇报,说昨夜程府发生灭门惨案,具体情况尚不清楚,只是夜里的嘶叫、浓郁的血腥,还有满天的火光,不到六个时辰就传遍了朝野。

      太子弘不用听完就知道凶手是谁,心中又气又怒,偏偏还不敢声张,反倒极力忍耐着,不敢把丁点儿消息传进皇帝耳里。他斟酌着含糊其词,聪明地换了话题:“早前有人传出堪哥的消息,他们带着亲随去找人了。”

      “是嘛。这倒是个好消息。”皇帝微微一笑,牵扯出胸口撕裂的痛,再也支撑不住,眼睛闭上彻底晕死过去。

      皇帝将要宴驾,少一时,就有安排好的内侍四处传旨,不止文武百官,就连中山王石虎也都到了。身后还跟着他的嫡长子石邃,以及……本该同石堪消失不见的彭城王石恢。

      当石恢灰白着脸出现的霎那,太子弘侧过脸去,视线直直地锁在他身上,脸上的表情狰狞而怨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石恢尽量缩着肩膀藏在石邃身后,察觉到太子弘的目光,身子一僵,没敢抬头,只是将脖子缩得更低,像极了乌龟。原来本性怯懦的人发狠起来,也是令人害怕的。至于是不是做贼心虚?石恢分不清楚。

      太子弘黑着脸,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下。他将视线从石恢脸上挪开,在眼前每个比他强势、狠辣的人身上扫过——这些都是他的亲人,留着同样的血,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对象。尤其石虎,这个残暴的却颇有实力的兄长,简直令他又爱又恨。

      恨的是他过于强势,就像是悬在头顶上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砍断自己的脖子;爱的是他那么威武,没有他的赵国部队,不会像今天这么威慑人心。他一直都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能够安心跟随老师在宫中学习各种儒典,依仗的全是父皇年轻时创下的辉煌。那时候,不可一世的后赵国主在外征战,文有张宾,武有石虎,民心则全靠国师佛图澄。这三人犹如铁三角,缺一不可。

      只是可惜的是,随着父皇身体的日渐垮塌,曾经牢不可破的关系不再可靠。张宾死,国师隐退,留下盛年羽翼丰满的中山王石虎,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在权势的追逐与熏陶下,怎么还忍得住?

      这时候皇帝已经从沉睡中幽幽醒来,他昏暗的目光不知道飘散在何处,声音浑浊而粘稠:“太子弘幼有孝行,历来以恭谨自守。多年来深得寡人喜爱,我赵国大统,定能在他治下更加安稳、强盛。”

      如此一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劈在众人头上,连太子弘本人也彻底镇住。之前商议的,好像不是这个结果。

      他惊讶地看向皇帝,满脸不可思议。

      ……
      二十一日,皇帝驾崩。庙号高祖,谥明帝。按这位先皇遗诏,在他晏驾之后,皇位由太子弘继承。

      按说皇家的登基大典,寻常百姓原本无权瞻仰,后来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风声,谣言新皇登基当日,太子弘因害怕石虎权势威名,死活不敢即大位,在大殿上拽着兄长的衣袖,苦苦哀求,拉扯间眼泪鼻涕不断,竟然全都抹在了衣袖上。

      任凭石虎平时为人如何嚣张,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这个堂弟竟这般孱弱,又是厌恶又是好笑,他虽有野心执掌天下,却怎么肯在这种时候轻易接过烫手山芋?最后竟是手按剑柄,大声呵斥着,才逼着太子弘重新登上皇位。

      自古以来,天子登基,只怕再没有比这位仁兄更委屈的。

      太子弘浑身战栗,最后竟在大位上晕厥过去。至此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天下,真的坐不稳了。

      多半大臣乘机投到石虎门下,中山王府竟成了朝廷一般,举国政令皆出于将军府,石虎自制的“飞凤令箭”被当作圣旨通行天下。民间称之为“凤诏”。

      中山王府的风头,一时无两。

      但这样的风头跟石闵依然没有关系,他过的依然是,是主子却没人拿他当主子,不是奴才却动不动就被当奴才使唤的日子。

      只是他突然发现,在石邃习惯了冷嘲热讽,隔三差五就借机敲打外,还会时不时从对方口里听到另一个名字,那就是“石弘小儿”——这个做了天子却没人当他是天子,不是傀儡却被当作傀儡的窝囊皇帝,似乎比自己还要更惨一点?

      石闵恶意地这样想,原来,皇帝还是可以这样当的?

      八月,窝囊皇帝下了他登基后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诏书:册封中山王石虎为丞相、大单于,加九锡,以魏郡等十三郡为邑,晋石虎魏王爵。百多年来,又一个魏王,新鲜出炉。据说,这还是石弘恭请石虎自己挑选了一块封地,而石虎,自然不会看中其他的地方。

      石虎心想事成,而石邃作为魏王长子,也终于得偿所愿,荣登魏太子之位。

      就在石虎宣布册立石邃为王太子的当天夜里,石邃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睡梦中得到了灵感,异想天开地想出了一套“群英会”的戏码。他吩咐下人,在钟虞殿的后院搭起十丈宽的戏台,并力邀众兄弟及当朝文武重臣在八月十五当日务必捧场。

      短短数日一晃而过,八月十五很快就到了。

      当晚石邃暗自清点到场诸人,心里大感满意,除了父亲——当朝丞相、单于、父亲大人在意料之中的缺席外,多个平日往来甚多的兄弟都很给面子的尽皆到场,至于那些接到请柬的官员们,纵然有几个是对他父子心存不满的,也不会傻得选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故意驳他的脸面,更何谈其他趋炎附势之辈更是只恨收不到请柬。

      于是,意料中的,但凡是拿到请柬的,都巴巴地到了。

      戏台搭建在钟虞院后的新亮湖畔。正正方方十丈方圆,下有五根赤铜立柱,都需要三五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台面上铺着刷了清漆的铁木,每一根足有三尺长。台下,三根立柱立在波光粼粼的湖中,另两根则建在由青石镶嵌的湖岸。台上另立四根同样的铜柱镇住四角,湖边靠这戏台的一边环湖半圈便是留给观众的位置,只需微微仰望,刚好能借着天上清亮的月色和四周的火把将台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台下的主位中,小十一石祗和二哥石宣、九哥石遵坐在一起,他本是个耐不住的,左顾右盼,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可惜,石宣是个闷葫芦,不管小十一怎么搭话,他总是平平淡淡、面无表情的模样,而石遵只对漂亮的东西感兴趣,今夜虽然热闹,却似乎见不到多少他所喜爱的玩意,所以他也就兴味索然,基本无视坐在身边扭来扭去永远不得安分的小十一。

      好戏很快开锣。

      热场的不过是些寻常的歌舞。下面都是些欢场上的老手,对这些歌舞早就看得腻了,但今天乃是石邃做东,面上仍得装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有些厚颜无耻些的,不停啧啧称赞,间或还大声叫好,只引得那些立身稍正些的汉族官员侧目相视,腹诽不已。旋即,歌姬舞罢,一巡酒过,侍女们上场复又添酒。在这换场的间隙,不免有些心存疑窦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官场中老道的油子则端着酒杯挨个到众王爷跟前一一问候。

      当晚最得人气的,还是石邃。

      对这新出炉的魏王太子,怎么着都要先混个脸熟,闷头恭维一番才是正经。今夜到此又哪有人是真的冲着观赏歌舞来的?于是,稍有些头脸的官员,只要不是过于刻板的道学,便都走马灯般的来到石邃面前奉承,或是夸赞歌舞,或是赞叹群英会的创意,更有直接献谄道石邃今夜如何喜气如何容光焕发,等能夸的都被前面的人夸过了,就说石邃如何风雅,选得好一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或是今晚月色如何如何,戏台设计又如何如何,直捧得石邃差点把嘴角裂到耳朵后面去。

      歌舞之后便是杂耍。

      口技、甩流星火、摔跤等娱乐轮番上场,不知不觉便把晚上的气氛推向了一个小高潮。不仅爱热闹的小十一看得津津有味,连一向自诩爱好高雅的石遵都被勾起些许兴趣,石宣看着两个小鬼难得露出天真的孩童神情,抿着酒,唇角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石邃逸兴横飞,酒便多喝了几杯,只觉头昏沉沉的,怕是酒劲上来了,微眯了眼,抬头去寻天上的月亮,只见那玉盘高挂在枝头上,四周有一圈极淡的光晕,朦朦胧胧的煞是好看,不知怎的,看着看着突然想起石闵的脸,想起石闵首次在密室中杀人后的眼神,被夜风一吹,竟是生起一股惧意,打了一个冷战,酒却已醒了一半。

      他再转头去看还沉浸在愉悦中的众人,突然想起今晚办此会的主要目的,蓦地脸色一变,抬手向下面的人打了个手势,这场“群英会”的重头戏便这样毫无防备的开场了。

      仍在卖力逗乐的演员被瞬间赶了下去,接着上台的是一群穿着破损,神色凄厉的汉人奴隶,任谁的眼都是血红色的一片仇恨。他们都是来自钟虞院下的密室,被关押多年的那一批在这几年几乎被石闵杀尽了,这些年新关押进去的便是此刻台上寥寥数十人,已尽数被拉到台上,这些人望着着台下的一院权贵,只因有手铐脚镣锁着,否则早就扑下去撕碎了他们,现在却只能用利刃般的目光将他们千刀万剐。

      台下的那些个羯赵权贵,有几个手上没有沾过汉人的鲜血?即便是几个汉人官员,既投身羯赵的朝廷,心里多半也是虚的,此时被这群突如其来的汉囚一唬,人群中便出现了些许骚乱。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猜不出石邃玩这一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些见过世面的,早便猜到今晚这位新晋的魏王太子必有惊天之举,是以安之若素;有些胆小些的,心里已是转过了百千个念头,不住偷瞄石邃的脸,不知他后续会有什么安排。

      就连石宣的脸色也变了,他倒是想得到石邃的心思,但就怕中间出点什么纰漏。于是他暗地扯了扯石遵的衣袖,低声吩咐待会儿若情况有变,局势难以控制,必须立刻保护着最小的弟弟离去。

      石遵脸色难看地应下,他也是个机警的,当然明白二哥脸色难看地暗自叮嘱究竟是为了什么,心里不免责怪大哥多此一举,既然多年心愿得偿,你痛痛快快庆祝一番也就是了,何必非要把一场欢宴搞得这般阴气沉沉,太过扫兴,委实讨厌。

      三人中小十一最为年幼,突然出现一群衣衫褴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囚徒,他倒是半点不害怕,睁大了眼睛,好奇太子哥哥到底是要唱哪出戏。

      只见石邃得意洋洋走到台上,随手从奴隶中扯了一个女人出来。他死死拽着女人的长发发力一甩,女人惨叫一声跌倒在擂台的中间,在她后脑勺的位置,一块刚被撕落头发的头皮暴露出来,鲜血淋漓。

      台上的囚徒们被这一幕刺激,开始在台上发狂似得吼叫。有个力气大点的男人还想挣脱开来,却被石邃的手下按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另一个囚徒挣开压制,大声咒骂着,“呼”地一声扑到被踹的男人身边,竟意外地撞开了几个王府护卫,但随即又被更多的护卫死命地按倒,冲着他的头狠狠地给了几下,眼看是不活了。

      石邃对身后发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走到那个女人跟前,就像对待一条狗一样,先是在她的胸口重重地踢了两脚,听她发出惨叫后,就抬脚狠狠地踩在那女人的脸上,使劲用羊皮靴子碾了几下,阴森森地笑道:“我们大赵锐卒,骁武凭临,全取天下,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到时候,全天下的汉人,都会是我们的奴隶,我们的狗!今夜群英毕集,底下坐着的都是我大赵的忠臣良将,石邃身为魏王太子,自当以这最有趣的余兴节目招待!”

      他高高地昂起头,用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台下众人,目光掠过石宣时,刻意地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是要特意地警告一下他。石邃很满意地看到大多数人眼中恍然的神情,随即又都化作了畏惧,这正是他今夜此举要达到的效果,他要告诉天下所有的人,他已是是魏王太子,也就是未来的魏王,是羯赵真正意义上的主人,未来也会是全天下的主人,生死予夺,尽随其心。

      而反对他的人,就像今天晚上的这群囚徒一样,既然落得一个狗的下场,那就只能自认倒霉——狗,就是用来杀的。接着,他用这世上最难听的声音,最冷漠的表情,最狂妄的姿态,宣判了脚底那个女人最终的结局:剥光衣服,捆在戏台东侧的铜柱上,“点、天、灯。”

      当天所有到场的人,都被这一幕震撼了。直到多年以后,留在回忆里的,依然是夜空里回旋不去的女人的惨叫,烧红的铜柱,肉被烧烤的焦臭和满天的桐油浓烟… …

      这一年的中秋,本该是举合家团圆,举杯邀月的日子,羯赵的群臣却被迫观看了这样一幕。原因只是一个王太子,忙不迭地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权力和野心。

      *********

      黑暗里,有一个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的身影,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没有人知道他冷静的面容背后在想些什么,也许连他本人都不清楚。

      他认识那个被火烧死的女人。

      她叫程婴,是程遐最爱的小女儿,今天还不到十四岁,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在睡梦中突然遭受到袭击,然后是伤害。

      他亲眼看见她在程府的大厅里,当着所有下人的面,被石邃拔光了身子揉虐地几次差点死去。惨的是她并没有死,到最后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又被惨叫着,可怜的,难以想象地被几乎在场所有的男人彻底糟蹋了一遍。

      那不是石闵这辈子第一次参与、“享受”美宴,但绝对是最惨烈的一次。他几乎以为进入的是死人的躯体。那样僵硬,冰冷,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像尸体从温热变得僵硬,再由僵硬变成最终柔软时的模样。

      可悲的是,尸体不会痛,不会哭。但程婴会!

      这种认知令石闵感到崩溃。他原本就不是开朗的人,性子阴暗,潮湿,是憋闷的人,此时燃烧程婴的火光在眼前闪耀,难以抵挡的焦愁和响彻云霄的惨叫撕裂着石闵的躯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带着绝望的恐惧,慢慢借由他的脊椎由下而上地爬上来,再蔓延到整个背部。

      忍不住打个激灵,一声叹息过后,他告诉自己,我不要成为第二个程婴。

      这一年,石邃24岁,石宣23岁,石遵16岁,石祗13岁,而石闵,只有1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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