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雪海中

　　姜槐序一睁眼便被房顶缝隙透落的阳光晒了个正着，暖烘烘的炙烤下让她产生了睡回笼觉的想法。
　　但是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自己在哪里。
　　她开始回想晕倒前发生了什么，翻来覆去，就只能回想到被三头恶狼逼到悬崖边，后来的事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姜槐序打量起这件小草屋：一张简单的小几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书籍和燃了一半的油灯、乌木衣柜中有几件干净的衣裳，看模样款式应该是男人的衣服，约莫十二、三岁。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外，就是五花八门的兵器，把把都是上好的精品：刀枪剑戟、弓弩匕首，可谓是样样俱全。
　　姜槐序此时终于心惊胆战起来：
　　“这么多武器，我不会是被武夫绑了吧？”
　　她偷摸起身，开始挑选屋中称手的武器，思索着和武夫拼一拼能有多少胜算。姜槐序又找到不少暗器，其中的梅花袖箭深得她心，刚想拿起来时，余光中看到窗外有暗影闪过，吓得她一缩，不敢再有所动作。可无人开门，无人推窗，莫名渗人。姜槐序是不信怪力乱神的，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心中微沉：
　　“我只开一条缝，看看情况，没事的。”
　　姜槐序鬼鬼祟祟地推开一条缝隙，有光泄露而出，她便顺着光看去。
　　没有妖魔鬼怪，也没有想象中魁梧鲁莽的武夫。唯见梨雨漫天落下，雪白纯洁，宛如寒冬大雪纷扬，不带扰攘与浮华。梨花铺满小溪，随波纹飘荡，将这一隅团团包裹。少年提剑，接住落下的花瓣，眼眸低垂，张扬起舞的发丝，与剑所指方向同去。利落转身，剑又转手挥去，姜槐序能看见他的眼睛，便是雪照云光、杏云梨雨。
　　她想起，这是救她的少年。
　　玄色衣裳翩跹，步伐矫若轻龙，挥剑可以听见剑鸣铿锵，当是舞得一手好剑。
　　姜槐序趴在窗沿，竟是痴迷了。
　　或许她日后也想不到，偶然见得的舞剑，成了萦绕在梦头的执念。
　　少年收了剑，背对着姜槐序，看不清神色。他回头淡睨了一眼，说道：
　　“或许，你可以走出屋外，可以看得清楚些。”
　　姜槐序猛地关了窗，连连后退，心中惊疑不定，面颊滚烫，自觉羞耻的不行。“吱呀”一声，纸窗从外翻了起来，风卷梨花一齐扑在姜槐序脸上，和少年莞尔而笑时的风华正茂：
　　“早上好，无忧姑娘。”

　　*
　　两人小几对坐，裴珉一页一页翻看着典籍，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对面的姜槐序则是端正坐着，几欲开口，但见他如此专心阅读，不敢扰了兴致。
　　“无忧姑娘若是有话，不妨开口。”他说。
　　裴珉依旧没抬眼，姜槐序只敢在桌下一圈圈绕着手指。他察觉到姜槐序的不自在，于是放下书，比她先一步开口：
　　“我在云月崖救了无忧姑娘你，没想到你却是发了高烧，情况紧急，就将你带回了屋中，实在是多有冒犯。”
　　姜槐序忙道不敢。她深呼一口气，敛了神色，拿出十足的端庄气势，倒让裴珉有些意外：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无忧无以回报。”
　　“我本是南国商队首领的女儿，路遇山贼，竟与队伍分离，不幸迷路，一路上奔波流离，又遇恶狼围困，幸得公子出手相救，让小女捡回一条小命。”
　　“不知公子是否愿意让我暂住一段时间？在公子外出的时间，替公子洗衣做饭，打扫家务，恩情还尽小女自会离去，不叨扰公子。”
　　她说话时虽带着少女稚嫩的童音，但因着低声细语、伶牙俐齿，仿佛在和同龄人交流，真像在讲自己的事。
　　裴珉扬眉，唇角勾起：
　　“我不愿别人欠我什么，无忧姑娘若是想留便留下吧。”
　　他起身要离开，姜槐序有些焦急地开口：
　　“不知公子属哪里地方的人？这里又是何处？”
　　裴珉扭头，正好见她杏眸水润，不自觉地移了眼，信誓旦旦道：
　　“我本是一方剑客，招惹了北国的某处帮派，现在惨遭追杀，姑娘可不要将我告发啊。”
　　他眉眼弯弯，带着玩笑的意味，却让姜槐序红了脸。
　　“这里是离北国遥远的山崖，名为云月崖，姑娘可要记住了。”
　　信口开河的能力，裴珉也不遑多让。

　　年轮圈绕，此后每岁，千丝万缕的织线将二人捆绑，命运多弄人。

　　*
　　日夜更迭，彼此信任愈来愈深，裴珉可以唤她“无忧”，姜槐序也能直呼他“长乐”。时不时会到附近的郡县采买食材，也买些新奇的玩意。时人只以为是哪家的孩子偷跑出来玩耍，殊不知其中一位是北国皇子，另一位则是南国郡主。至于二人如何相识，那不是常人所能探究。
　　某日夜，姜槐序睡在屋中榻上，裴珉便每夜守在窗前，和月光一同入眠。他仰望苍月，心中盘算着，宫中事务积压于案，他该回去了。
　　可怎样给无忧一个交代？
　　这时窗被推开，姜槐序露出半张玲珑小巧的脸，裴珉望去，微微笑道：
　　“怎么了，睡不着吗？”
　　经过半月有余的相处，二人的交流已是畅通无阻，不再拘于礼节。姜槐序眼神黯淡，但还是开口道：
　　“长乐，我该回去了。”
　　裴珉点头，肯定道：
　　“是啊，你恩情还完了，自是要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姜槐序耷拉着脑袋，肉眼可见的失望与落寞。这是她离开宫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自然是不舍的。裴珉见她这般，低声笑起来，眼眸与月同弯，说道：
　　“那离开之前，我答应你两个愿望，好吗？”
　　她怔愣看他，随即也笑起来，真如初绽的丁香，娇憨可爱。
　　“我想再看一次你舞剑。”她说。
　　他起身，牵起她扶在窗栏的手：
　　“光看我一人多没意思，我教你。”

　　明月照二人，青丝婉转，交缠错落。梨花簌簌落，剑光寒意盛，影色缠绵。
　　姜槐序触到裴珉左手的厚茧与温热的掌心。裴珉听见姜槐序银铃般的笑声，心头一动。
　　月夜此瞬，郡主不再拘礼踌躇，诚惶诚恐；皇子不再运筹帷幄，掌兵布局。他们只是作为“无忧”与“长乐”，守着无人知晓的秘密，是世间最平凡、最普通的人。
　　姜槐序盖着裴珉的大氅，在梨树下沉沉睡去，落得满头满身的花瓣。裴珉将她轻轻抱起，回了屋中，替她盖好被。他含笑，望她睡眼朦胧，竟是想伸出手拨开她鬓角碎发。裴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捂着额头低声道：
　　“当真是太无礼了。”
　　次日清晨，裴珉安排了车马，将姜槐序送上马车。临行前，他交给姜槐序一串打磨精致的铃铛。姜槐序喜出望外，这铃儿上刻了他的小字“长乐”，铃声悦耳，似山泉叮咚，实在灵动。
　　“为什么给我这个？”她腆着脸，嘴角高高咧起。如果南国公在场，这副模样是要打手板的。
　　裴珉掏出了另一对铃铛，刻的是她的小字“无忧”。两串铃儿都是他外出打猎偷偷磨的，在树桩上工作确实不便。但见她喜欢，自己也跟着喜欢起来。
　　“若是日后，我们都变了模样，你凭着这铃铛就能认出我，而我也能认出你。”
　　姜槐序不解道：
　　“可为何要将彼此的小字交换呢？”
　　裴珉不肯说话，耳尖倒是红得像滴出了血。他嗫嚅：
　　“因为......因为你还有一个愿望没告诉我。”
　　她更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何关联。但姜槐序还是应了好，承诺裴珉一定会将这最后一个愿望想清楚告诉他。
　　裴珉久久地凝望马车离开的方向，惆怅满溢，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因为，我不要你在岁月轮转下忘了我，我也不要忘了你。”
　　他自嘲地笑笑，回首望向那间草屋。
　　“可惜，‘长乐’早就死了。”
　　此后，裴珉再没有回过那里，草屋也被拆得干净。
　　少年情意淹没在黄土之下，葬在梨花飞舞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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