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猫蓝兔七侠传/黑虹]葬剑归无

　　房内幽暗，唯独床头点起一支蜡烛，轻烟幽幽，泛起淡淡青色。绿衣少女神色严肃，她袖口高挽，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少女肌肤晶莹润洁，但在烛火下却显出一块黑色印记，似是受到玷污的美玉，沿手腕向上共出现五个乌黑斑点，如融入肌肤纹理之中，乍看之下有些似五出梅花。
　　“母后究竟立下了什么誓言呢？竟然连我也受到王族血誓的制约。”那少女正是鼠族圣女灵儿，大婚之夜墨冽前来与洛虹若蓝二人一战，战罢已近天明，虽然双方并未有太多损伤，但洛虹回来之后未踏入新房一步，而她竟也不在房中。武林盟主的大婚之夜，为新人准备的大红喜床竟是被褥空掩，满室冰冷，任凭喜烛燃到泪尽天明。
　　貌合神离的二人对此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提，俨然相敬如宾。
　　她虽与洛虹合卺之礼未成，在外人眼中他们二人已有夫妇之名，但她仍作未出阁的少女打扮，若被问起，只推作是蜀地外族习俗，武林人士本就不拘小节，倒也无人有所怀疑。
　　“母后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灵儿抚摸着手臂印记之处，那印记虽然诡异，却不痛不痒，若非在幻魔花花粉燃烧的烟雾映照下，根本无法察觉。她曾听大祭司讲过鼠族王誓，乃是在位的王于历代王族灵位之前立下誓言，而这印记便是誓言起效的证明，五出花瓣即为五刑，若以五刑起誓，怕是极为要紧的大事。
　　莫非是白煞那边出了变故？大长老不同意与狼族结盟？还是黑穹教当真转头与雪山门合作？那个墨冽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想起那一夜初见之时墨冽看向她狠戾的目光，似是在看一个必死之人，视线接触之时，森冷杀意渗入她五脏六腑，她虽然面上全然不惧，谈笑自若，心弦仍绷得极紧，背上也不禁沁出点点汗珠。虎为九族之首，百兽臣服，与生俱来的畏惧乃是铭刻在骨血深处，据暗报所说墨冽此刻因为虎煞与铸魂之故心绪不稳，可谓表面平静而心中嗜杀的疯虎，动辄出手杀人，若是一言不慎，怕是要当场死于掌下。
　　而自己如今已是武林盟主长虹剑洛虹的夫人，这层身份使这头老虎不会随意对自己下杀手，可若是用这身份刺激他，大概会令他疯得更厉害。呵呵，虽然只是那晚匆匆一面与几句交谈，却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墨冽与洛虹之间怕是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这倒可算意外收获了，自己之前凭只言片语的流言并不敢断言，可是那一夜墨冽不请自来，气势凶狠，加上自己自报身份时那骇人的眼神，却仿佛在印证私情之事。这么想来，莫非那一战只不过是为了不让洛虹洞房花烛？哈，那墨冽会是这般有趣之人么？
　　她本想撮唇作哨令黑鹰传信，但此刻洛府内灯火通明，风中传来铃铛轻响，铃声清脆空灵，却震人心魂，乃是冰魄剑主沐若蓝正为昏迷两日的洛虹施术引魂，侍女下人提灯在院中巡查，决不允许有人打扰。她不敢引人注意，便轻手轻脚地翻窗而走，贴着墙角行了数步直到院墙边缘，飞身掠出院外，快马赶回鼠族驻地。

　　阴云蔽月，庭院中灯笼穿行如小舟行于湖上，唯有那一方通明之处他们不曾靠近。七道红绳将家主所处之室围起，红绳上系满黄铜铃铛，偶尔夜风涌动，但那绳上铃铛有如铁铸一般，并无任何声响。
　　门户大敞，一个紫衣少女正坐在门槛上，她年龄尚小，脸上稚气犹存，仿佛无事可做，闲闲仰头看向无光的夜幕。
　　室内寒气四溢，冰蓝色长剑横放于床前，受剑主真气相引，皓冰般的剑刃自剑柄而起迅速生长出一层冰棱。冰魄剑主沐若蓝稍稍一顿，看向放于枕边的长虹剑，她略一吸气，运劲拔出长虹剑，只见剑身黑纹愈发深重，因冰魄相生之力而隐隐显露一丝红光，那光芒已是奄奄一息的頽态，黯淡虚弱似要断绝。她眉间忧虑之色一闪而逝，加强了向长虹传递的真气，那光芒受冰魄真气加持，稍微稳定了一些，此刻双剑呼应，寒意骤减，待冰火二重显露平衡之势，便是唤魂之时。
　　“姜少侠，有劳你了。”沐若蓝双手仍握住长虹、冰魄二剑剑柄，垂眉闭目，盘膝而坐。
　　“嗯。”另一人手中握着一枚银铃，见沐若蓝已闭目而坐，不视不闻，全心为洛虹引魂，他取出一把小匕首，割破手指，滴血于银铃之上，只见那只银铃泛起数重金色光辉，他运力振去，铛铛之声不绝，一阵一阵传了出去。

　　浓雾长河之侧，白衣青年随意坐于地上，一道红光盘旋不定，却始终不离他左右。
　　“此情此景，与那一日有些相似，长虹。”青年面前亦有一把剑，只是那长剑竟是一把木剑，无锋无刃，徒具剑形而已。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青年缓缓道，“昔日冰封之境是为警示我若是内心再优柔犹疑下去，便不配执剑，而今日几处幻境，却又是为了告诫我什么？”
　　父亲、虎兽、黑龙、剑鬼，还有他。与长虹相关的便只有这些，若是为警告我雪山门杨炎所做之事，可雪山门诓骗我们七剑屠龙，便仅仅是为了铸那一柄剑？持剑五派虽然对此极为紧张，并非作伪，可他们却仍是说不明白，那把剑究竟代表了什么？
　　邪剑乱世之言，我虽然有所听闻，甚至已为此许下承诺定当竭尽全力除此祸事，可是我却始终难以想象，那剑究竟有何作用，他们付出这般惨烈牺牲，当真值得么？
　　而他出现在祭剑之所，更为剑成刺血饲之，莫非黑穹教与雪山门已结下盟约？
　　难道三年之期刚过，他便真要完成墨厉钧未竟之事，要进攻中原武林么？
　　若果真如此，我便也只能担起我该负的责任来，只是……总感觉这些事仅是冰山一角，其下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呢？若是传闻属实，黑龙剑乃是剑鬼所铸，若是寻到剑鬼，他是否能告诉我更多？而长虹的损伤已无法拖延，必须请他相助。
　　青年还在思考，忽然一股赤线从浓雾中飞出，紧紧缠住了他的手腕，他一怔之下忽地明白过来：我在这里已经耽搁了多久了？怕是若蓝担忧我的情况，以冰魄剑呼应长虹，前来寻我回去。
　　“阿虹……阿虹……”遥遥有人在呼唤，焦急之意一阵胜过一阵，铃铛轻响，手腕缠绕的赤线牵扯神识往前走，他的眼中神采犹存，只是脸颊苍白近乎透明，循着那铃铛声踉踉跄跄地走着。浓雾弥漫，不见前路，他身形在雾中显得更为淡薄，离体之时已久，神魂消耗太大，此刻他每一步都极为艰难，若非赤线牵引，他已无力继续走下去。
　　那赤线一端连着他的手腕，另一端伸向雾气深处，看不清究竟还有多远。他感到极为疲惫，步子放缓了些，但那赤线将他的手腕缠得更紧了，深深勒出骨骼的轮廓。铃铛声铛铛不绝，又是一道蓝线飞出，缠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他被双股拉力硬生生拽着往前，双手疼痛，但他只能跌跌撞撞地继续行进。虽然精神透支到极限，只留本能受牵引而行，但他此刻仍保一念不灭，他必须回去。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散了，道路的尽头站着两个人，女子手腕缠着一股蓝线，而青年手上握着一个银色铃铛。茫茫视野中，似有异兽鸣叫之声，迷雾朦胧，隐隐有马蹄鹿身的影子。
　　那叫声似乎有安抚魂体之效，他的双足竟变得轻松了几分。
　　到了吗？系在手腕的两股线突然双双无力垂下，他收足不稳，向前跌去。
　　蓝衫女子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他，“回来吧，阿虹。”
　　一声龙吟挟贯天彻地之威，在他耳边猛然震响。

　　躺在床上的青年终于睁开了眼，眨了眨，又阖上。
　　虽然只是无意识的反应，站在床边的人总算放下了心来。
　　沐若蓝身体一晃险些摔倒，一旁的姜麟连忙扶住了她。
　　“宫主，盟主没事了吗？”原本守在门口的紫衣小姑娘端来了热毛巾，沐若蓝略显虚弱，但精神仍是极好，“嗯，应该没事了。”
　　“盟主夫人这种时候都不在，真是的，到底在干什么啊。”紫兔活泼伶俐，在若蓝面前更是半点不顾忌尚未出现的那人。
　　“紫兔，不要这么说。”若蓝敲了一下她的头，语气柔和，但含义却不容置疑。
　　“好吧。那只好由我们来照看一下她的夫君了。”紫兔吐了吐舌头，她从小和若蓝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对于自家宫主与长虹剑主的婚约莫名被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小魔女给毁了，她心里一百个不开心，只是碍着宫主的面子，没第一时间冲到盟主府找洛虹讨个说法。
　　若蓝稍微缓了一缓，便起身向姜麟道谢：“今日之事，多谢少侠相助了。”
　　“……”姜麟下意识回礼，这种场景似乎发生了太多次，他有些忧郁地说，“朋友之间何必言谢，若蓝姑娘还当我是外人吗？”
　　若蓝顿了顿，她忽然笑了，深锁的眉舒展开，“少侠说的是，是我多礼了。以后，定不会如此。”说罢她眼帘略垂唇角微翘，复深深地行了一礼。
　　“啊……若蓝姑娘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啊，就是……”姜麟手足无措，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明明当年在魔教教主面前也未曾畏惧，但在若蓝面前总是变得口齿笨拙，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紫兔格格轻笑，觉得这家伙真的好笨啊。
　　洛虹还未醒来，所幸精神并未受到重创，但魂魄离体大损元气，需静养一段时日，辅以安神药物，便能恢复。虽然淇枢不在，但他临走时留了一大堆方子，全堆在洛虹书房里，生怕这喜欢受伤的盟主大人看不到。若蓝和紫兔去找安神的方子，让姜麟在大堂中少坐。
　　姜麟收起了那只铃铛，银制刻有辟邪咒文，这是夏暝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古董，当个宝贝硬是塞给了他。
　　原本是来向洛虹辞行，不想正遇到沐若蓝欲运行双剑之力，以长虹冰魄相生之力将洛虹神魂召回。而他虽然并非出身道门，但昔日出门在外之时，曾与道士为友，对方修行颇深，不拘小节，一路上颇多奇遇，也教了他一些玄学法门，而他割破手指滴血祝祷，以助若蓝唤魂的法子，正是那位友人所授。这铃铛被称为镇魂铃，据说有安魂之效，三年前他也曾在铁森山庄与青光剑主林祧谈起过这个铃铛，两人交流了好一阵，林祧肯定这铃铛确实是辟邪镇魂之物，让他好好收藏起来，有辟邪镇魂之效。
　　一晃数年，他从未用过这枚铃铛，带在身上不过是习惯罢了。而洛虹大婚的第二天，他在临阳城中莫名遇上个中年书生，对方自称姓秦，乃是来找武林盟主有要事相商，请他带路。除却寻常寒暄，两人一路无言，但在对方踏进洛府之前，却莫名对他说了一句话：足下身有至宝，可救万数之命。
　　所谓至宝，难道指的就是这个镇魂铃？那句话没头没脑，他倒也没深究。没想到不过半月，他便遇上洛虹离魂之事，此时再想，那位秦姓书生所言，似乎又满含深意。
　　“今日之事，多谢姜兄了。”忽然听得有人说话，他回过神来，忙道：“盟主你醒了？那我现在去找若蓝姑娘过来。”
　　“不必着急。”洛虹勉强坐起身来，姜麟上去扶他坐好，只见他脸上憔悴无光，想起半月前才是大喜之日，不想就遭遇这种事，实在令人同情，姜麟虽没有说话，但眼中神气却已透露他心中所想。
　　“哈。姜兄可是在同情我？”洛虹脸色苍白，但一双眸子依旧灼灼如火，“若非此次离魂，恐怕很多事都来不及了。”
　　“盟主指什么？”姜麟听出洛虹所言颇有深意。
　　“不必称呼我为盟主，叫我洛虹就好。”洛虹摇摇头，“出任武林盟主，本就并非我意。”
　　“即便如此，这武林中也没有人比你更配得上盟主之位了，洛虹。”姜麟注视着他的眼睛，“我能听出，你有事情需要我去做。既然你不要我称呼你为盟主，那么，这便是友人相邀，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乐意之至。洛虹，直言便是，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可曾听说过龙临峰？”洛虹表情变得凝重，“我必须赶去那里。”
　　“我曾听师父提起过，那是剑鬼铸成七剑的所在。”姜麟思考了一刻，“不过据说那里二十年前便荒废了，因为当时的盟主以不够光明正大的手段夺走了六剑，剑鬼怒而出走，从此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他神色颇有些尴尬，因为那时的武林盟主正是他师父燕期楚的父亲燕均，“不过，不知最近你是否听过那个传闻，剑鬼耗二十年铸成一剑，将广发英雄帖请天下英雄观剑。”
　　“是。”洛虹点头。
　　“但这流言无凭无据，也不知源头为何，之后的大半年中也并未再听说任何与剑鬼有关的消息。”姜麟道，“此时前往龙临峰，可是得到了可靠消息？”
　　“嗯。”洛虹想起之前所见，心中如高悬起一块巨石，长虹安静地靠在他的枕边，无光无焰，就像一块失去温度的生铁。黑龙剑铸成那时，他见墨冽要被龙魂所伤，心绪激荡下冲上去想为那人挡下那一击，那时他无暇思考，心中不过救他二字，现在想来，若是中了那一击，或许自己便会魂飞魄散。但那龙魂并未伤到他，而是发出了类似恐惧的龙吟声，高亢刺耳，生生将他震昏过去，待他醒来，未过多久便是若蓝以双剑之力引他魂魄归位之时了。
　　他仍记得当时所听雪山门门主杨炎与墨冽的对话，若是自己所想无误，那么百人生祭、剑斩黑龙均是为了那一把剑。杨炎以黑龙现世之说欺骗了自己，又做出这般牺牲，恐怕那把剑身上定系有大事，绝不仅仅是为了称霸武林这般只图虚名之事，而是更庞大的，甚至无人敢想的狂妄之念。
　　他手指拂过长虹剑鞘，那时是长虹在龙魂攻击下保护了他，长虹内存有部分黑龙怨灵，这与龙魂同出一脉，互相感应并未攻击对方，方令他安然无恙。
　　那么墨冽与杨炎合作，又是为了什么？墨冽并不是冲动之人，更不会为了浮名付出这般惨烈代价。若是墨冽的话，大概根本不屑于与旁人联手吧。毕竟那是刻在骨髓里的傲慢与流淌于血液中的暴躁，和他父亲如出一辙，怎么可能使用这种诡异的手段？
　　可是，他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了，三年未见，那人又变了多少呢？
　　他实在不愿去想，但又不得不想，难道便真如秦昭所言，异族入侵之心不死，乾坤动荡之时已至，兜兜转转这么久，仍是逃不过兵刃相见的结局？
　　这个问题令他感到格外疲惫，他对姜麟说道：“那我便直言了，长虹剑魂受损，生机将断，我必须赶到龙临峰，请剑鬼前辈修复长虹。只是我此刻恐怕无法单独上路，可否请你与我同行？”
　　“当然。”姜麟回答得毫无迟疑，只是他似乎还想问句什么，但并没有说出口，“盟……嗯，洛虹，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必须好好休息才行。那么，我们何时出发？”
　　“三日之后，我们便可出发。”洛虹说得并不快，他嗓音略显单薄，但无任何回转之意。已走到门口的若蓝听见他的话，知道依他个性，定是出口便绝不更改，不禁一声幽幽叹息。

　　“余下诸事，若蓝，就拜托你了。”
　　“盟主大人嘱托，我可得万般小心才是。你好好保重身体，遇事小心，我之前已经写信给淇枢，记得收回信。路上诸多事宜，麻烦姜少侠多多照看了。”
　　“若蓝，谢谢。”
　　“不客气。洛虹，早去早回。”

　　扬鞭之时，他忽然又想起三日前的问题，此刻他早有答案。
　　即便如此，我也相信你。直至你横刀于我胸前，我仍是信你。
　　若是真到了无可转圜的一天，那我便独自前去你所在之处，一人一剑，与你决绝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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