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轻痕

　　康熙二年的二月，塞外的大草原依旧被厚厚的白雪所覆盖，举目四望，皆是白茫的一片。灰暗阴沉的苍穹包裹着辽阔宽广的大草原，明明才是下午光景，却让人恍如在黄昏一般。
　　凛冽的北风隐隐发出野兽般的低鸣，夹带着鹅羽般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谢筠岚一个人在屋子里绣衣服，四下皆静，一旁的炭火盆子里偶尔发出些许“噼啪”的声响。
　　谢筠岚揉揉有些酸胀的肩，将衣服放在一旁，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推开门，掀起棉帘子帘向外探望，风看着倒消停了些，只是那雪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雪片使得周围看起来也是朦胧不清，倒像是一层接一层地落到地上一般。谢筠岚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复又走回榻上坐下，接着拿起衣服来绣。
　　刚绣了没几针，忽觉一个人夹着一股寒风冲了进来，抬头间，才看清是公主的侍女娜哥。还未等谢筠岚反应过来，娜哥一下扑到她身上，哭道：“谢姑姑，快去看看公主吧，公主她……她怕是不行了。”
　　谢筠岚闻言大惊，忙将娜哥扶起，问道：“怎么回事？我昨天走的时候公主不是还好好的么？别哭，慢点说。”娜哥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哭道：“昨天公主是好好儿的，晚上还进了一碗芙蓉羹，也有了精神，可今早我们再喂公主喝羹时，就喂不进去了，勉强进了几匙，又全吐了出来，等吐空了肚子，竟又呕了好多血，我们看着不对劲，忙去请了太医来，太医来瞧了，也没了法子，只说……只说，怕就是今晚明天的事了。”
　　听得娜哥这样说，筠岚心头一紧，险些坐到地上，心里明白昨天那光景怕是回光反照。这会儿饶是再怎么镇定也慌了神了，竟撇下娜哥，急急地推了门冲了出去。

　　固伦温庄长公主马喀塔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她微睁着眼，看了看四周在隐约抽泣的几个侍女和立在一旁一脸黯然的太医，心下明白了，便闭上眼，心里仿佛前所未有的明朗起来。
　　想起从前还在盛京，在皇阿码皇额娘身边的日子，又想起额哲，那个瘦弱,温润如玉的男子，刚嫁给他时，他和她都还是少不知事的年纪，等长大了，那份感情在他们之间慢慢产生，她是爱他的，他亦是爱她的，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深刻的时光……甚至已经在想要为他生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却早早的离开了她……顺治二年，她复嫁给他袭承王位的弟弟阿布鼐，生下布尔尼，生下罗卜藏，又生下小珠儿……往事如烟，许多本已淡忘的事情，现在却一件件清晰的涌进心里，仿佛做了一场梦。
　　她回忆着，自己问自己应是没有了牵挂吧？不，孩子——我的孩子！
　　她猛地睁开眼，努力想要坐起来，而全身却早已没有了力气，跪在一旁的侍女见状，忙问道：“公主，您怎么了？”她勉强压稳紊乱的气息，弱声道：“快去……快去把……把岚姐姐叫来。”
　　“是。”侍女才将起身，筠岚却已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趴倒在马喀塔床上，紧紧抓起马喀塔冰凉的手，看着被子包裹着的，消瘦得几乎不似人形的人，心里疼得连呼吸都乱了，想说什么，却堵在心里，出不来，眼泪却毫无阻挡地涌了出来，只喃喃道：“马喀塔……马喀塔……”
　　马喀塔弯起惨无血色的嘴唇，弱声道：“岚姐姐，你……你不必如此，生死本由天定，你也清楚我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倒不如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筠岚怕她见了自己哭凭添难受，紧紧咬着下唇，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强笑道：“怎么会呢？不过是受了风寒罢，可不许你胡思乱想，先好生养好身子，等到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些，也就好了。”马喀塔凄然一笑：“岚姐姐，你也不必拿话来宽我的心，我的身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也清楚。”
　　筠岚听得如此，一时征住，竟没了话好说。
　　马喀塔脸上浮起一个平静苍白的笑容，觉得气息稍稳，方道：“岚姐姐，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天聪八年吧，我才十岁，你也不过才十四岁，你二叔从江南接了你来盛京，你随你婶婶进宫赴宴，我见着了，硬是拉着你不让你走，冲皇额娘哭嚷了半天，非得让你和我做伴，惹得大家取笑了我好长时间，我现在可是记得清楚得很，就好像才发生过一般，可转眼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筠岚才将说话，马喀塔却又道：“岚姐姐，我们俩名为主仆，可事实上却亲似姐妹，更何况我现在已是将去之身，我也就不说那些个虚话了，阿布鼐生性桀骜，自傲狂大，我自复嫁给阿布鼐之后，过的是什么生活，你是点点滴滴看在眼里的，他不待见我，我亦不看重他，他把布尔尼和罗卜藏与我分开，由他抚养在察哈尔，到底是他的儿子，他必不会苛待于他们，可是我担心的是小珠儿，她还那么小，自打她出生到现在，阿布鼐根本是不闻不问，天晓得他以后会怎样对待她，所以，我想让岚姐姐替我好好抚养她，不要让她成为真正没额娘的孩子……”话未说完，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马喀塔眼中溢出，顺着眼角，滚入漆黑的鬓发中。
　　筠岚只觉心中一片悲凉，哀声道：“你……你放心罢，我一定会好好待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拼上我的命也一定会照顾好她。”
　　她强忍了半响，只无声地流着眼泪，突然压低了声音，挣扎着附到谢筠岚耳畔，轻轻说出几句话，谢筠岚大惊，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却早已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蓦地倒回床上。
　　“额娘……额娘……”
　　屋外传来一阵哭喊，小珠儿甩开奶妈的手，奋力迈开脚步冲进暖阁内，可是当她快靠近床榻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双眼直直盯着床榻上那个瘦削苍白的女子，虽然眼里折射出明亮的光芒，但她本能的感到那不过是一种即将消亡之前最后的灿烂光华。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额娘，那个温和优雅，美丽而安静的女子。况且费嬷嬷她们不是说额娘生了一点小病，很快会好起来么？可是那眉眼，不就是额娘的么？
　　她迟疑着，小心而又缓慢慢地走向床边，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来越沉——那床榻上的女子就是她的额娘！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直直地跪到床前的脚踏上。
　　“额娘……”
　　马喀塔笑着，伸出手抚着她布满泪水的脸：“小珠儿，不要哭……”
　　她哽咽着，问道：“额娘，费嬷嬷她们刚才告诉珠儿你要走了，对不起，额娘，珠儿这么几天都没有来看你，可是额娘你不要生气，不要……不要丢下珠儿，珠儿知道错了……”
　　众人听得这话，忍不住低下头，擦拭眼泪。
　　马喀塔嘴角噙着笑，泪水却不断从眼角滚落：“额娘没有生气啊，珠儿这么乖，额娘怎么会生气呢？这世上……不论哪一个人，最终……都是会走的，所以……珠儿不要难过，额娘走……走了以后，你要乖乖听岚姑姑的话，把她当成额娘……知道了么？”
　　她转头看了看筠岚，又看了看马喀塔，忍住哭腔，说：“额娘……额娘放心，珠儿知道了。”
　　“不，你现在得向岚姑姑跪下，叫……叫她额娘……”
　　她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朝向筠岚跪下，恭敬而端庄地磕了三个头。
　　“额娘！”
　　她从容地做完这一切，筠岚也没有推辞。她们都明白这是马喀塔的最后心愿。
　　马喀塔释然一笑，朝刚走进来，满身雪花的娜哥吩咐道：“去把那个……紫檀木嵌螺钿的……的小盒拿……拿来。”
　　娜哥应声拿了来，马喀塔又道：“拿……拿给格格。”她伸手接了，见是个长方形的小盒，有些不明白，遂抬头看向马喀塔，马喀塔却已是气力将散，胸口起起伏伏，恍惚道：“这……这是你皇祖母在……在额娘出嫁前夜……给额娘的，亦是额娘唯一珍……珍爱之物，现在留给你，以后……以后你见到……就……就权当见……见了额娘罢……”
　　她眼睁睁看着额娘的手缓缓从自己的肩旁滑落，脑子瞬间空白，好似被人当胸一锤，瞪大眼睛，惟觉屋外的寒风冷沁沁的，仿佛不断吹进来，直灌入心里一般，冷得人撕心裂肺的痛。半晌，方嘶声喊道：“额娘……”
　　顿时，帐中之人无不伏地哀哭。
　　那声音传出这位大清皇朝的长公主之府，会同呼啸凛冽的寒风，转瞬消失在茫茫飞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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