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丛芷

　　已是深冬的时节，夜色渐沉，山间荒寒，人际杳至。

　　落雪遮盖了景致，冰湖山色寂静，依稀可看到一座小屋，屋前有几排错杂的树木。

　　廊檐下瑟缩地坐着一个小团子，将脑袋都藏在厚实衣帽里，露出双大眼睛圆溜溜地盯着院门口，原本瓷白的鼻头被冻得红红的，偶尔吹过的风扫动领口帽檐上的毛绒，鼻头便会蹙起来动几下，两只小手安分地交叉着塞在袖口里。

　　依衣着和面貌来看，是个女孩，约莫五六岁。

　　“芷一。”院外传来女人的呼声，有些急切。

　　小团子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伸出小手撑了下冰凉的石面站立起来，裹得圆圆的小身子几步几跑，撞向了来人的怀里，软喏喏地喊了声：“娘亲。”

　　来人是个年轻妇人，衣着钗饰皆很简洁，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伸出手将身前的小团子拉开，仔细瞧了瞧，才微松口气。

　　“快，跟娘进屋，娘有重要的话跟你说。”语气是鲜少有的严肃。

　　小团子乖巧地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女人身后探。

　　“怎么了？”妇人开口询问。

　　“娘亲没遇见爹爹吗？”

　　妇人微愣，而后身体颤起来，情态崩裂，几欲倒地。小团子慌忙拽着妇人的衣袖，害怕地问：“娘亲你怎么了？”

　　“你爹回来过？”妇人面色惨白，急急地问出口。

　　小团子似乎被吓着，嗫嚅着：“娘亲下山后不久，爹爹就从西郊回来了。芷一就说娘亲去久安城了。爹爹让我在家里等着，说他去寻你。”

　　妇人面如死灰，但勉强挤出些笑，拍拍团子的头。

　　“先进屋吧。”

　　小团子感觉不对，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屋子陈设不多，借着步步暗下的天光，甚显幽静味道。

　　妇人在竹屉内舀出一根长烛，划着火点燃，取了灯罩盖上，拉着小团子坐在榻上，用软凉得手指轻轻梳着团子额前的细发。

　　什么场景会永生难忘呢？

　　芷一觉得，大概就是这个风动雪停的早夜，娘亲在划着火烛的时间里，将那样大的绝望、弃绝逼退，坐在冰凉的榻上，平静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着她额前的细发。神色温柔至极，只露出那样微少的遗憾来。

　　许久后，妇人抿抿唇，翻翻袖口。芷一知道，那是娘亲犹豫挣扎时，微小的习惯。

　　“娘亲，你想告诉芷一什么？”

　　稚女软软的嗓音驱走屋内的宁静，听起来竟有几分认真，犹如准备好甲盾，等待即来的风暴。

　　“今夜娘亲说的话十分重要，但今后你却要全部忘掉。”

　　小团子疑惑。

　　娘亲拍拍她的脑袋，接着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说。”

　　小团子更加疑惑：“不可说，为何娘亲要告诉芷一。”

　　“因为你有权知道，因为娘亲在这世上还有许多牵挂，有许多需要补偿，还有些话想留下来。”妇人脸上渐生懊悔之色，看起来越发疲惫。

　　“好，娘亲你说。”小团郑重地握了握小拳头，眉间显出几分坚定。

　　“娘亲与你爹爹从小便相识，双方的父母也欲在我们成年后，让我们成亲。但中有变故，娘亲的父亲后来却要娘亲嫁与另一人。种种原因下，我与你爹爹便逃出来，四方迁居避世。后来娘亲的父亲觉得娘亲有辱家门，是非常大的不孝和罪过。娘亲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而且，他们已经来了，娘亲的时间不多了。”

　　团子被妇人最后一句话吓住，愣着忘了哭。

　　妇人看了看四周，起身到箱柜后拿出一封信和一块成色纯净的绿烟玉，俯下身叮嘱。

　　“这座屋子是建在一个暗室之上的，暗室的入口在后院烧火的炉子下，不过只有小孩进得去，你进去后，左方有条小道，不要害怕，快速地爬出去。道的另一边是一处僻静的庵堂，你去寻那庵堂的主人，你看到她直说娘的名字，她便会暂时护你。但也不要在那里久留，寻得一个时机便下山，想办法去找久安乐家，将这些递与家主，他便会收留你，从此你便是他家的女儿，可听明白了？”

　　“娘亲，那你呢？”团子怯怯地加了哭腔。

　　妇人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芷一若是将娘亲的话都好好记住，娘亲马上就会去找你的。”

　　“娘亲……不会骗我？”团子抽抽鼻子，软软的婴儿肥因为哭而堆起来，惹得爬到脸颊上的眼泪忽然落下来，砸在软软的棉絮上，立刻晕开来。

　　“不骗你。若是骗了芷一，就罚娘亲给芷一买一斤灯笼酥糖。”

　　“嗯。买一斤。还有爹爹的，也买一斤。”

　　妇人似乎有些撑不住，紧了紧喉咙，尽力压下酸涩，笑盈盈地应允。

　　“嗯，爹爹也买一斤。”

　　她将团子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最后叮嘱道：“芷一，世上的道理千百种，娘亲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若有一日你能见到云妃娘娘，还有五皇子，你要告诉他们，娘并没有错，却愧对他们，希望他们不要为娘亲伤心，来生，娘亲再做他们的亲人报还他们。还有，永远记住你爹是白冉居，是天下最好的人。”

　　团子用力地点点头，妇人又将她拉离怀抱，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擦她脸上的泪。
　　“好好地活着，娘亲和爹爹愧对你，若有将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永远地幸福。”

　　团子自己伸手抹了抹泪，认真地对妇人笑了笑，便起身跪在妇人的脚下，叩了三个头，将信和玉都收入了怀里。

　　“走吧。说不定明日我就去庵堂里寻你。”

　　那是芷一关于娘亲记忆的最后模样，屋里的灯烛暖暖地烧着，屋外走廊里有化雪的声音，娘亲伸手理了理额发，脸上竟是五月盛春的笑意。

　　那时的芷一心里想的，或者说，她在那个年纪那种场景下，用心思考的。终究会随着后来的经历，慢慢浅腿而忘记。只记得那个小团子死死的握着自己的衣襟口，在黑暗的地道里，爬来滚去却不觉得疼痛，满心只有娘亲说的话，以及爹娘应允的两斤灯笼酥糖，和脸上两行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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