囫囵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虽然这不是二月，七水河边也没有拂堤杨柳，但是河水一路蜿蜒着淌过来，波光潋滟的水边长草迎风，花开自在，莺飞燕舞中一派生机，比起那诗句，也并不逊色。
　　难得的是清澈明亮的河面，还荡漾着一两艘小小的渔船，时时传来渔人的歌声。
　　这样的七水河谷无疑是美丽的。在此时已经奔波了大半年，满身尘土的叶非眼里尤其是。
　　叶非是刚刚从七水河边的七水镇上过来的。七水镇其实是个很小的镇，但是也是个很有故事的小镇，换句话说是个很麻烦的小镇。那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来往着各种各样的人。
　　叶非也只是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中的一个。他来往在各种各样的地方。
　　漂泊的人都不会太为难自己，他们至少懂得两件事，一件是苦中作乐，一件是忙里偷闲。叶非算是个漂泊的人，所以他也懂得这两件事，不仅懂，还是个中翘楚。
　　可是无论他如何自得其乐忙里偷闲，奔波了大半年的他都只有一个念头：我肯定是吃饱了才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找罪受的！
　　至于为什么他会如此奔波……叶非想着就想打人，狠狠的打。
　　不过好在都结束了，打人这种事情，日子还长着呢。叶非随手摘了一片草叶叼在嘴里，草叶的苦涩和清香一下子漫开，叶非挑眉，纵身一跃而起，落到河心的一艘小渔船上。
　　他那么大个人忽然掉到船上，那小船居然晃也没有晃一下，倒是那个渔夫，摇摇晃晃差点掉到水里去。
　　老渔夫大概是惊吓过度了，连手中的竹篙都拿不稳，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又惶恐的看着叶非。
　　看着老渔夫的神情，叶非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很罪过，又很惆怅难道自己长得那么居心不良？
　　叶非尽量和气，甚至讨好地向老渔夫露出笑容：“老人家，……”
　　却见老渔夫眼睛一亮，叫道：“神仙啊！！！”
　　这回换叶非摇摇晃晃差点掉到水里去了：“您见过这么落魄的神仙吗？”
　　老渔夫：“可是我没见过从天而降的人，轻飘飘的一下子就出现在我的渔船上了。”
　　七水镇会轻功的十个中至少有七八个，难道您走在镇上的时候眼睛都闭着的吗？叶非：“我怎么觉得您说的更像是鬼？”
　　老渔夫的情绪已经恢复了，他哈哈笑道：“哪有鬼长得这么俊俏的？！”
　　两人聊不一会儿已经熟悉得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人了。渔船随着河水轻轻摇晃着，叶非躺在船上，一手拿着老渔夫的烧饼一手拿着老渔夫的酒壶，自在惬意得好像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介意。
　　可是老渔夫介意了，他一上午都没有捞到一条鱼。
　　在影响自己饥饱的情况下，任是大罗神仙也好，天皇老子也罢，总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的。对于像叶非这样又落魄又完全帮不上忙的，老渔夫自然不太客气。
　　老渔夫：“你妨碍我捕鱼了。”
　　叶非一动不动：“我躺着动都没有动怎么妨碍你了？”
　　老渔夫怒冲冲道：“你躺在这里妨碍我施展本事了！”
　　叶非奇道：“怎么个妨碍法？”又不是女孩子脱衣服怕被人看见，难道捕鱼也怕人看见？
　　老渔夫：“你就是妨碍着了！”
　　叶非：“……”这明明是无理取闹找人撒气！
　　老渔夫看着空空如也的鱼桶，又看一派悠闲云淡风轻的叶非，越看越不顺心：“我是怎么会认为你是神仙的？！”
　　叶非躺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其实我真的是神仙。”
　　老渔夫：“有这么落魄的神仙吗？！”
　　叶非：“有从天而降的人吗？”
　　老渔夫：“有从天而降的石头，有从天而降的果子，还有从天而降的鸟屎！”
　　叶非：“……”他看着手中的烧饼，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老渔夫：“你就算是神仙，肯定也不是什么好神仙！”
　　老顽童啊老顽童啊，叶非：“可是我都已经妨碍您了，再妨碍一下没有关系吧？”
　　老渔夫斩钉截铁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叶非觉得要不是自己是躺着的，这会儿肯定已经到河里去了。
　　老渔夫：“所以你休想破罐子破摔糊弄我！”
　　叶非把已经空了的酒壶往空中一抛，然后伸出一只脚接住，躺在那里翘着二郎腿看酒壶在自己脚尖上打转：“老人家，我们打个商量。”
　　老人家走到船尾去看渔网，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叶非两只手枕着头：“今天既然在您的船上打搅了，我答应您帮您办一件事情。无论多么难多么棘手，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老渔夫：“你们这些年轻人，漂泊的跟浮萍似的，应承的事情跟放屁更没有两样。”
　　叶非将酒壶踢了起来换只脚接着转：“真遗憾啊。”
　　没一会儿，老渔夫忽然扔了手中的东西走到叶非边上，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叶非：“自然是真的。难道我长得那么不可信？”
　　老渔夫坐下来，搓了搓手：“那我儿子已经在外面很久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他找回来？”
　　叶非：“你儿子多大了？什么时候走的？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都喜欢些什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能问出这样靠谱的问题的人，肯定不会荒唐到那里去。可是老渔夫闻言，神情却不太好形容，不是难过也不是高兴，不是期待也不是失望，说平静不是平静说激动不是激动，却又似乎都多少包含着一点。
　　老渔夫：“姓乐，乐希夷，希望他一声平安顺遂的意思。他失踪那年十一岁，如今小九年了，音信杳然。自小钟爱文墨，也甚有天赋，本来是个很懂事很乖顺的孩子。样子的话，虽然他娘是个大美人，但是他的样子随我。至于他为什么忽然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因为遇上了危险。”
　　叶非头疼了，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这大半年还没有奔波得够所以才又摊上这样的事情的。
　　听老人家这话，这孩子明显就是故意不让他们找到的。既然如此，改名字便是眨巴眨巴眼的事情。喜欢文墨，天下最不缺的就是酸人了，一抓一大把。失踪九年，九年啊，七水河里的鱼都不知道繁衍出多少代了。再说长相，二十的少年郎要像他那张雨雪风霜的脸，还真有点难。
　　叶非：“这个……难度可能有点大。”
　　老渔夫并没有藉此再嘲弄他，笑道：“其实我也没有抱多大希望。”
　　叶非：“但是我记着了，我会尽力帮您的。”
　　老渔夫：“那好吧，我就不赶你下船了。”
　　叶非：“……我谢谢你！”又道：“我叫叶非，树叶的叶，是非的非。”

　　叶非又躺了不久，忽然就躺不住了。天空还是那样清朗，惠风还是那样和畅，小船还是那样在摇摇晃晃。可是叶非忽然像是受到季节召唤的小动物，怎么也呆不住了。
　　老渔夫：“你是想跳下去？”
　　叶非笑道：“我还没那么想不开！”他并不是个会水的。
　　老渔夫打量着他：“你这样子有点像春天里隔壁老李家那只大花猫。”
　　叶非苦笑，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形容他：“你难道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老渔夫吸着鼻子嗅了嗅：“南风送来的花香？”
　　没想到还是个风花雪月的雅人，叶非道：“这么浓的酒香味你都没有闻到？老人家您的鼻子老了。”
　　老渔夫不以为意：“酒香味有什么特别的？！七水河从两年多前每隔几天就会飘来酒香，连河水都有轻微的酒味，每到这个时候河里的鱼镇子里的人都是熏熏然的。”
　　叶非虽然经常到七水镇，但还真是头一回遇上。他以前倒也听过这样的传说，只不过从来没有信，以为是好事者编排的罢了。
　　叶非盘腿坐在船头，做了片刻，忽然向老渔夫道：“老人家，我找酒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往船舷上一点，已经飞身到了岸边。老渔夫在后面叫道：“哎，哎，那地方可远了，我们沿着七水河走了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等他说完，青草离离的河边早没有了叶非的影子。

　　叶非果然走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酒香的源头，他甚至偶尔觉得那是不存在的，或者他根本是南辕北辙找错了方向。
　　好在酒香是真的越来越浓了，河里的鱼也醉得越来越厉害了。
　　叶非一边走一边想，这世界上愿意因为那么微弱的酒香就这样长途跋涉的，只怕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不过这闻着这酒香就知道这是难得的好酒，就算再让他奔波些，他也是乐意的。
　　正想着，沿着河流转了个弯，在河谷中走了不少路程的叶非顿觉得豁然开朗。
　　有点像那个闯进桃花源的渔人走过狭小的洞穴忽然看到眼前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要说他忽然闯进了桃花源还真的一点都不为过。
　　满地盛开的桃李鲜花，青草离离，花香阵阵。离河岸不远处满树繁花的梨树下，有几间简单小巧的木屋。
　　稍远处倒挂着一幕小小的，却很美丽的瀑布。
　　叶非觉得自己真的可能是闯进了一个像桃花源一样的地方，甚至比桃花源还要安宁美丽。
　　倒映着这桃李春风的小河清浅透彻，欢畅的流畅着。河边的桃树下，一个白衣的女子正扶着一口不小的酒缸缓缓的往河里倒酒。虽然从她身侧流泻而下的黑发挡住了她的样子，可是叶非可以感觉的她的认真和专注。
　　那样的认真和专注，连掉在肩头发间的落英都不曾理会。
　　酒香熏然中，这像是一个明媚的梦境。

　　可是叶非向来是个煞风景的人。连半霞坡的易二公子都自叹弗如。
　　一片寂静中，叶非忽然大声喊道：“姑娘！”
　　那女子并不理他，直到把酒缸里的酒倒完才回头朝他一笑。
　　虽然她的脸色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白，但是那一瞬间，叶非觉得她身边那满树桃花都黯然失色了。
　　叶非：“好好儿的，你怎么把酒都倒了？”
　　那女子一挑眉笑道：“原来是个酒鬼。”
　　叶非朝她走过去：“我虽然喜爱酒，但并不是酒鬼？”
　　白衣女子道：“难道有差别吗？”
　　叶非：“当然有差别了。就像好武的人不一定是杀人狂，懂吃的人不一定是好吃鬼，喜欢美女的不一定是色狼。”
　　白衣女子似乎很赞同：“好像有些道理。”
　　叶非：“这酒闻起来就不错，你为什么要把它们都倒掉？难道你是为这河里的鱼酿的酒？”
　　白衣女子道：“没用了自然就不要了。”
　　叶非伸手在缸沿上沾了点酒尝了下：“好像酸了点。”
　　白衣女子眨眨眼：“还有呢？”
　　叶非细细感受一下道：“水味儿太重了。”
　　白衣女子笑道：“看来你果然是个懂酒的。”
　　叶非：“你的缸里有两种酒，一种放了很久了，一种是新酿的。新酿的是没有酿好，但之前的已经堪称完美了，可惜你放太久了。”
　　白衣女子走到另一口酒缸旁，也将酒倒入河中。
　　叶非道：“严格讲来，这酒是有缺陷，可是相比一般的酒，它已经是极品了，就这样倒了实在可惜。”比他平时能得到的大多美酒，都要好太多。
　　叶非又想起老渔夫说两年来每隔几天七水河就会有酒香：“你酿了酒又把它们倒了，只怕是另有它用吧？”
　　一个看起来就不像酒鬼的人躲在这样一个地方大缸大缸的酿酒，若只是为了喝酒，自然是不可能。可是她又这样大缸大缸的倒掉，当然不是为了赚钱——除了别有它用以外还真没有其他的可能。除非这个人把酿酒当做好玩，当真是为这河里的鱼酿的酒。
　　白衣女子道：“这是我的事情。”言下之意，你就别多管闲事了。
　　这句话其实有点伤人，任谁听了都不会太开心。可是叶非已经听这话太多了：“我是叶非，树叶的叶，非常的非。”
　　白衣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挑眉看他。
　　叶非：“所以你要知道，不管你说我多管闲事也好，吃饱了撑的也罢，对我都是没用的。”
　　白衣女子：“我知道。”
　　叶非苦笑：“看来司空翔云说得不错，叶非这两个字只怕当真已经妇孺皆知了。”
　　白衣女子：“想要不听说叶六侠的确是很难。”看叶非一副并不引以为荣的样子，又道：“叶六侠对此很为难？”
　　叶非点头：“不过偶尔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其实我有个很好的建议。”
　　白衣女子等着他说下去。一个管人家的闲事管得如此得心应手的人其实很难得。
　　叶非：“姑娘花大心思酿出来的酒却就这么扔了，未免有些暴殄天珍。为什么不把他卖给天下好酒之人呢？这些酒有妥善的去处不说，也叫同样好酒的人见识见识好酒，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白衣女子：“你的意思是要我在这里开一间酒铺？我看起来很像缺钱的人？”
　　叶非：“……”他已经尽量说得委婉避免她这么想了，可是，这姑娘却玲珑剔透，聪慧如斯。他忽然有点讨厌聪明人。
　　叶非：“当然不能在这里设铺子。”这样的景致她舍得他还舍不得呢。“这条河下游有一个叫七水的小镇，镇虽小，但是云集八方来客，是个设铺子的好地方。”
　　白衣女子笑起来：“然后叶六侠帮我把酒一缸一缸的扛过去？”
　　叶非：“难道你不能去七水镇酿酒？”
　　白衣女子：“要是能去别的地方你认为我会在这里？”她在这里两年有余，叶非是头一个来到这里的，可见这是多么人迹罕至的寂寞地方。
　　虽然这跟他她在河湾随手摆的一个阵法的确脱不了干系。
　　这里鸟语花香的，多少人想来呢！叶非：“难道这里有什么不同？”
　　白衣女子：“这里有最合适的水。”
　　就像泡好茶需要好水一样，酿酒当然也需要好水，这道理叶非当然也懂。
　　叶非为难了，叹着气：“看来只能便宜七水河里的呆鱼了。”
　　说着从树下的条石上取过一只竹杯，从一旁的酒缸里舀了满满一杯，然后打着拍子笑唱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白衣女子疑惑道：“这是唱酒的歌？”贴切倒是贴切，不过好像……不是的。
　　叶非：“‘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么熏熏然的样子难道是说的喝茶？”
　　白衣女子嗤了一声：“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叶六侠是从巅崖上采果子受的辛苦，还是架着锅在巅崖煮酒受的辛苦？”
　　原来你知道还懂装不懂！叶非：“……可能是在巅崖上取好水受的辛苦。”

　　叶非自顾自在树下喝着酒，他以为这只是一个酒的故事。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的确只是一个关于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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