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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元德三十二年,夏。
夜,急雨乍落,磅礴声点打在睡损屋檐,惊天雷鸣骤然霹雳,一墨如线的苍穹刹时残断两端,照得堂皇的官邸分外通明,像要极尽全力嘶吼出这最后的声息,一声,两声…在这本该静谧祥和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女孩躲在下等木质的柜子里翕开一条细缝,柜子陈旧不堪,因着屋漏浸水的缘故,隐隐闻出一股子发霉的恶臭,稀稀疏疏是老鼠从她脚上逃窜过的声响,就连这低贱的老鼠也不屑在这恶质发臭的木柜里多做一刻停留。然女孩娇小的身躯却无暇顾及,她只死死的拿小手捂住嘴,生怕就抑制不住发出一丝哭喊,唯一只能使劲瞪大她乌黑晶莹的两个眼珠子从柜子细缝里往外看。
是的,她要牢记这一刻!牢记住平日温婉贤淑的大娘此刻如何趁爹不在,将她娘亲剜目剔骨,浸泡在爹平素最爱不释手、划花留地的酒坛中。那酒坛她见过,爹留家时常教人抬出置于院子,与娘几樽煮酒,偶尔盘搁青梅。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如今爹只不过出趟府,步家烽火就这么被大娘燃起了,娘从来不求什么,无非只想得一方安隅,就这般也不肯放过她!七月初七,好一个七月初七!明日可就是她步家大小姐的生辰,却要送她如此厚重一份礼物!
“你早该料得有此下场,纵是他对你万般情谊,你终究还是个低贱命!”
噬人风雨催促拍打腐烂木门,窗椟白纸镂空,风从孔隙穿透而入,摇曳残烛,大娘声音兀地而起,黑衣斗篷下容色溟蒙,一改她平日端和之态。
淳淡酒气中萦满腥血气味,混着潮气发腐,娘亲空目泣血被浸在坛中,那该是有多痛!她不敢想!
“啊!啊啊啊啊!!”娘张嘴,是近乎疯狂却无力的声音…..好一个大娘!好一个步家的女主人!不能看、不能行,就连说话也不行,真真是干净利落,不留后地……
椎心的刺痛一笔一划就像刀子晓刻在心底,她躲于柜子置身看尽一切,拿着小手狠狠掐在自己腿上,忍!她极力告诉自己必须忍下去!
大娘忽然笑了,那笑音妖媚淋漓,仿佛幽冥路界窜起的火苗,虽只瞬间却要绽出猖狂。
“你不也和那些姬妾一般,最后都输在了我手里吗!只是你比她们好运一些罢了,至少你还为步家,为他,留下了一个小野种!”
“啊啊….求…啊…求…不…..不要….”母雉拼着最后的力气想要保护自己的小雉不受任何风雨,可惜她忘了,雕鹰本性残暴,攻击凶猛,母雉尚且沦为果腹之餐,又何谈羽翼未长的小雉,最后生杀不过是随心情罢了。
“放心,那野种对我尚有价值,我不会动她。如此你也可以安心上路,不用我再费神费力了,至于他….”
大娘停了停,像在告诉坛中的娘亲,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不出五年,他一定会把你忘了…一定。”
风过动,拉得墙上影子阴幽颀长,一如鬼魅,窗外淅沥雨水兴奋着跳落,砸得屋瓦肆意铿锵。无论曾经绽得多么姹紫嫣红,如此风残雨撕,有几人还能盎然挺过?
终于,娘没了声音,去时只听得大娘口中还鄙弃着“抬出去,不许再践了府里的干净!”随后就来了几个高头大马的壮汉,趁着夜里静谧无人,连人带坛抬出了小屋。与其如此痛苦苟安,她宁愿娘能就此解脱。
等到急促的脚步声全部走远,她才敢推开小柜的细缝,大口大口喘起粗气,但依然无法抑止心中的战栗与恐惧。她想哭,想放肆的哭上一场,却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得不出力,喊不出声。
那天夜里,她一路狂奔回自己的朝飞苑,惊魂未定的躲在被窝不敢吭声,极力想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魔,只是寒颤入心的冷逼得她无法逃避。她忘了那天夜里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第二日一早,她爹一身将服盔甲出现在了家里正厅堂上,神情悲戚。她心里一酸,想要释放心中所有的委屈与害怕,迈着小步上前轻轻唤了声 “爹爹~”
她爹好半天才看她一眼,不说分由“啪”一声打在她脸上,无指鲜痕在她稚嫩的脸上分外明显,火辣的刺痛比不过她此刻心里的震惊,这是平日最疼爱她的爹爹?她不死心,又再唤了一声“爹爹~”
她爹一怒,顺手就拿起近旁的茶盏砸向她,“住嘴!以后不许再叫我爹!”
她身子一抖,腥红血液从她额头缓缓流下,她抬起一手摸了摸,乌黑眸子空洞的望向她爹。
大娘适时走了出来护住她,声音温婉清柔“千错万错只怪妹妹不惜福份,深儿还小,老爷何必迁怒孩子。”
她在大娘怀里丝毫不敢动上分毫,昨夜惊魂历历在目,娘死前的样子足以教她刻骨每一分肌肤,现下大娘温慈的模子在她看来只越发觉得寒从心起。
“我步枫何样待她!她竟跟人跑了!”
“妹妹留走的信里只说那男子与她青梅竹马,当初便是为了那男子才嫁给老爷,都怪我不好,老爷不在府上这几日,我竟也没察觉妹妹的异常。”她这才注意到大娘手上拿着一纸信笺,那信上娟秀小字齐整,无非就是说尽相思道出愧疚,的确像极了她娘的字迹。
她爹狠厉的眼神朝她看过,像在透过她娇小的身子抓住什么“你我十年夫妻情分,你叫我情何以堪!”
她僵着身子凝视她爹,只见她爹突然双目一闪,仿佛忆起什么关键,一手推开大娘将她用力拉过,大娘惊住,唤道“老爷,您要做什么?”
她爹从牙缝里挤出几字,却没看向大娘,只是居高临下的审视她“盛半碗水来!”
下人战战兢兢,惶恐的端着白瓷花边大碗搁在桌前“老…老爷,水…来了…”
短小匕首银芒刀锋举于半空,利刃从她小指头上轻轻一划,她爹强抓着她纤弱如骨的手腕,从指头伤口滴出两抹刺眼的红色液体,再拿刀子将自己手指划过,艳红瑰丽在碗中逶迤交融,合为一体。
大娘眼中闪过凌厉,佯装喜色,欣然道“老爷,深儿是我们步家的骨肉….”
她爹这才像抒解了久压心头的大石一般,对大娘说“派上府里所有的人去给我找!就是把京城给翻一遍也要把这对奸夫□□找出来!至于孩子…”
她爹深意看她一眼,黝黑的双目里再没了往昔轻易便能读到的呵护宠爱,良久只道“孩子以后就交由你照顾….”
她身子微颤,指尖伤口生疼也比不过现下她心里那钻心的疼痛,她素以敬仰的爹亲手将她推进了虎穴,她唯一奢望依赖的藤蔓就这般被折断。原来这就是爱情,仅是片半信纸就可以让曾经山盟唾遭背弃;所谓亲情也不过是白花瓷碗中两滴相融的鲜血。
原来这就是娘叮嘱她的如履薄冰的行走,原来这便是现实残酷的生活,原来这才是娘为她取名所寓之意——临深,临深,如临深履。
这年,她不过八岁;那日,她刚好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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