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巡礼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团火，

　　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但是总有一个人，

　　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

　　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火，然后快步走过去，

　　生怕慢一点他就会被淹没在岁月是尘埃里。

　　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

　　以及对爱情好无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梵高传：写给提奥的信》

　　「那一日，我遇见了救世主。」

　　“你叫什么名字？”

　　“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

　　但凡厉害的画家似乎都有一些奇怪的特质。藤丸立香心想，达芬奇就不说了，葛饰北斋都能变成章鱼，足见这个世界有多么疯狂和难以置信。有过前车之鉴后，藤丸立香对少女形态的画家梵高并没有过于巨大的震惊，再者说这娇娇俏俏的橙发少女一点也不像是会搞事情的主，羞涩，内向，温柔，但也疯狂，尖锐，捉摸不透，一如正史梵高的给藤丸立香一贯的印象

　　梵高一生画过很多自画像，这些形象大同小异，那苦修般的容颜，清癯、干瘦、坚毅的嘴角，高而庄严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最让藤丸立香印象深刻的是他金黄色的眉毛下一对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冰冷，凝固在那里的眼神：苦痛、庄严、扭曲、阴暗、忧伤、顽强，轮番上阵，清晰的画面下是如迷雾般疑窦重重的梵高。梵高，他究竟有着怎样的疯狂？

　　梵高的自画像里，流传甚广的即是那两幅割了耳朵的：一张背景有日本浮世绘风景的画，一张在大面积的红橙中叼着烟斗，眼神虽然依旧锐利，但莫名的有的自嘲的意味，在吓跑自己深深深爱并崇敬者的好友高更并割下自己的耳朵之后，他在嘲弄什么？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使梵高周围的领居请愿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也在艺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藤丸立香对梵高“疯子画家”这一刻板印象的由来。

　　但藤丸立香也看见过迦勒底梵高的自画像，绮丽的星空之下，少女面容安详，眼神温柔，笑容虽然很淡，但有种阳光的明媚色彩。

　　某一天晚上，立香做了一个梦：铅灰色的天空下，芸芸众生在踽踽独行，他们身形黯淡，并没有看对方任何一眼，只是佝偻着脊背，低垂着头，背负巨大十字架的重担，既没有看见希望，也不曾窥见未来。

　　在人群之中，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的衣着较其他人要光鲜一些，但他忧愁地打量着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们，想要伸出手去，却只是徒劳，有一丝金光穿过霭霭的云层，照射在那人怀中抱着的书籍之上：那是一本《圣经》。

　　有一个声音在立香耳边私语道：“你想知道吗？想知道‘他’是怎么样的？‘我’又是怎么样的？”

　　“看啊……”

　　“去看那位‘愚者’……是如何毁灭自身的……又是怎样变成‘我’的……”

　　立香沉默地看着那个人褪下衣饰，变得黯淡，似乎与周围的人别无二致，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依然忧愁慈悲，却又狂热充满希望，立香很清楚那是什么，那是信仰。

　　信仰的光芒，如此明亮，成为了那个人一生追逐的希望，却也是疯狂的伊始。

　　资料显示，梵高家族，如同当时大多数荷兰的百姓，是喀尔文教派信徒。喀尔文教派阐扬基督福音的原始意义，反对教会的繁琐仪式，反对教堂的华丽装饰。喀尔文的思想瓦解了“君权神授”的天命论，为十八世纪欧洲的革命铺下了基础，因此可以说，是喀尔文教派帮助了荷兰的独立建国运动。

　　立香看到，那个人在最黑暗，最贫穷的矿区为人们祈祷讲学，他放弃了光鲜亮丽的工作，义无反顾地投入布道者的事业，燃烧自身，让信众感受他的光和热。

　　这个时候，他还不能称得上一位出色的画家，他的作品也大多是炭笔画就的素描，在他的身后，立香看到了哭泣的老人，拾穗的农妇，饭前的祈祷，那样绝望，困顿，忧伤，疲倦，一无所有，但是仍旧散发出一种可以称得上悲壮而深沉的生命力量，只是这种力量让人叹惋。

　　藤丸立香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她只在历史书上堪堪的文字里，机械地重复那个时代的罪与罚，15岁以前，她的世界平凡但充满光明，15岁之后，她被迫承担起了拯救世界的重任，几乎都没有好好看这个世界一眼，她只记得燃烧前的繁荣和燃烧后的荒芜，冻结前的喜乐与冻结后的空茫，她不曾深入最底层的黑暗，贫穷，忧伤和恐惧，千禧年之后的鸟儿理所应当地在阳光下歌唱，因为历史的阴云已然远去，她也无需在意。

　　但救世主并不这样想，藤丸立香是个拥有强大共情能力的人类，梦中展现的过去人类的苦难让她心肝绞痛，悲伤与哀切让她深深地感觉到无力，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除了勉强自己向前，她几乎做不到任何事，她几乎可以看见另一个“普通人”接下来要发生的悲剧。

　　果然，无人能够理解那个人，没有人认为他的行为也是在传达神的意志，他也只不过想要救赎他人，他被驱逐了。

　　然后那个人遇见了一个对他影响颇深的女人，那是一个带着五个孩子的妓│女。

　　那是一个极度绝望，从灵魂到□□一无救赎可能的女人。

　　很多人把两人的相遇描绘成极度浪漫的热恋，但立香更倾向于认为那个人只是想要实现自己狂热的救赎愿望，那愿望使他沉醉，高烧不退，他精心描绘着那个一点也不唯美的女人的饥饿，屈辱，蹂躏，憔悴疲惫的□□与心灵，那并不是给人美感享受的希腊式唯美裸│体，而是人世间正在发生的巨大悲哀与绝望，她告诉我们生活可以悲苦，难堪，荒谬到什么地步。这是一场试验，那个人在尽头幻想着美丽救赎的结局。

　　然后他再次失败了。即便有了幸福温暖的家，那个女人依旧选择上街接客。

　　藤丸立香为这一切感到深深的悲哀，即便这只是一场奇奇怪怪的梦境，这个时候她想着至少也要握住那个人的手。

　　“你也在嘲笑我吗？”这声音并不像是质问，反而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立香按住砰砰作响的心脏，“不是的！你只是想要救他而已，你并没有什么错，也完全没有值得嘲笑的！”

　　救赎这个词是多么深奥困难啊，立香可以说自己拯救了世界，但她完全不敢夸口自己什么时候救赎了他人，她在书里看到，“救赎是每一个生命无时无刻不能回避的人性里堕落或残酷的本质。”救赎不是宽容过错，不是简单地施舍给予，它代表着一种彻头彻尾的改变，从此变成一个更好更优秀的人，或是实现愿望，在生命的尽头里狡黠地眨着眼，救赎是希望，是爱，也是恨有时也是遗憾和求而不得，救赎不是升入天堂，而是在地狱里浇灌花朵，为每一位灵魂的自由放声歌唱。

　　在那个人的救赎之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峰回路转，他来到了巴黎。

　　这个时候，他的生命只剩下短短四年，他的眼睛终于从受苦受难的人民群众变成了自己：一个疯狂的自己，他的爱与恨，生与死，希望与焦虑，真正的他开始破土而出，随即茁壮成长。

　　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域外的神明，将目光悄悄地移向那个人。

　　来到巴黎，来到蒙马特区，他接触了印象派，接触了一堆又一堆画家，接触了他以前从未遇见的革命党人，接触了与他有着相似梦想的人们，他们一起在“边缘”游走，共同梦想人类的未来，思考社会、国家和阶级，那个人画中的忧愁渐渐变得明亮，充满希望，充满了阳光，充满了热爱。

　　他画巴黎的煎饼磨坊，蒙马特的风筝，蒙马特菜田，从蒙马特克里希看阿尔涅工厂，林下，唐基老爹，铃鼓酒馆的老板娘，坐在铃鼓酒馆的女子，甚至还有日本浮世绘仿作：李花盛开，那些美丽的景物，肖像，色彩斑斓，风姿绰约，突破了传统学院派的桎梏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

　　他真的很快乐。藤丸立香心想，被抛弃的旅人重新找到活着的意义，她也情不自禁收到鼓舞，立香欣赏着这些画，一边对梦中的他微笑道，“真好看。”

　　他甚至开始对浮世绘名家北斋感兴趣，见此，立香的心情有些复杂。那些有着中国文人画优雅线条和民间版画丰富色彩的浮世绘带给他非常重要的启发，使此后他的绘画兼具线条勾勒的准确以及灿烂色彩的迸发，独特的透视风格也使他创造出画面开阔自由的作品。

　　他甚至对东方书法和佛教感兴趣，美丽的浮世绘就像梦中的桃花源，乌托邦那样令他心醉神迷，但是东方很遥远，他没有去，而是去了法国南方的阿尔。

　　在阿尔，他画了邮差约瑟·胡林，朗卢瓦桥，播种者，夕阳下的播种者，耕地，麦田落日，鸢尾花风景，靠岸的沙船，星光夜间咖啡屋，隆河星光，黄色房屋，夜间咖啡，还有向日葵，自己的房间，为好友高更准备的房间，自己的椅子与高更的椅子。

　　这一段在阿尔的经历很是复杂，不知也许是梦的缘故，立香有点看不懂那个人，他好像很高兴，但忧愁又遍布全身，他兴高采烈地在田野写生，满怀期待地写信，他很兴奋，就像是巨大寂寞终于要被填满的那种激动，但无言的虚无却又在慢慢滋生，邻居对他窃窃私语，与心中最好的朋友时常吵架，他好像有点幻听，他举世无双的才能吸引来了难以名状的恶意，最终爆发。

　　高更离去之后，他在巨大的孤独与寂寞之中割下了自己的右耳，然后倒在血泊之中。

　　一直只是旁观者的藤丸立香怎么也忍不住了，她不管梦里的他究竟能不能意识到自己，甚至还没来得及擦拭自己满脸的泪水，俯下身从血泊之中扶起了他。

　　那个人睁开眼，有些诧异地看着手忙脚乱给自己包扎的少女，少女有着鲜艳的红发与璀璨的金色双眸，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他自己。

　　在确定对方伤势稳定之后，立香松了一口气，迎着对方复杂的眼神硬着皮头开始解释自己的状况。

　　那一晚上，两个人聊了很多。

　　立香对他有了很多的了解，但他却对立香一无所知，在友好的交流之后，他挑了挑眉，“这么说你是救世主？”

　　“这个嘛……”立香一时语塞，她从来不是会夸耀自己的人，对于这种问话只会打哈哈蒙混过关，但对方却不依不饶，稍微把事情大体讲过一遍之后，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明白，总之立香不想再说下去，没想到对方长舒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晦暗的眼里闪烁着难以言明的光芒。

　　「你可曾见过神明救世？」

　　「不曾。」

　　「你可曾布道四方，成为神明的使徒？」

　　「也曾，只愿化身为火，照亮四方。」

　　「既是如此，你可见救世主再世。」

　　期望救赎的男人，遇见了真正的救世主。

　　割耳后的他精神平和了一阵，也许是有了新的指望，但很快邻居请愿，他去了圣·瑞米的精神疗养院。

　　那个晚上过后立香又成了旁观者，无法介入那个人的生活。

　　这一年他的火山爆发，佳作滔滔不绝喷涌而出：繁盛美丽，高贵典雅的《杏花》、反而更像精神病人的《嘉舍医生》、扭曲却庄严的《奥维教堂》、孤独华美的《有丝柏和星星的小路》、开阔平旷的《奥威尔的麦田》、低沉昏暗压抑的《麦田群鸦》，还有——

　　《星月夜》。

　　璀璨的星辰，明亮美丽，却像眼睛，外神邪恶的视线透过这些眼睛，久久地凝视在孤独的画家与悲哀的救赎者身上。疯狂，绝望，迷乱开始肆虐横行，折磨着男人奄奄一息的神经，并最终，金黄的麦田，一声枪响。

　　群鸦飞舞。

　　立香冲过来拥住倒下的男人，抚过不再锐利的眼，成千上万的悲鸣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救世主深知自己无法改变一切，她只能遇见死去的人，活着的一切悲伤，绝望，恐惧和虚妄皆化为泡影，娇俏的少女降临到她身边，嘶哑地开口，“看啊……这就是可悲的‘我’……疯狂的‘我’……绝望的‘我’……扭曲的‘我’……以及……拼凑的‘我’……”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不是他……我什么都不是……我……”

　　“不！你……你们……是我要救的人！”救世主抬起头，坚毅的眼神让少女瑟缩了一下，随后是难以置信，再然后是一阵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日，我（们）遇见了救世主。」

　　「她，拢住了我的火。」

　　「不。」

　　「是我们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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