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

　　（一）何晏
　　“我老了，两眼昏花，皱纹满面。他要再不回来,我就等不到他了。小姑娘，你说，他为何还不回来呢?“

　　今天，是护士小宋第一次实习的日子，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奇怪的老太太。

　　老太太叫何晏，南京人，今年已近七十岁，可还是喜欢穿一身阴丹士林的旗袍。

　　外套一件红色的毛线衣，蹬一双白色的小皮鞋。留着一头民国时期女学生常有的短发，短发里边儿罩着的是一张略显沧桑的脸。

　　那张脸其实并不显老，只是被何晏自己擦了些脂粉，堆砌在了一起，便显得皱纹愈加地明显了。

　　小宋刚进她的病房时，何晏的房里搁着一束茉莉花，淡雅的花香桃若是白瓷碗里的冰水浸入了人的心田。旋即，屋内传出了老式留声机的声音。

　　“柳线摇风晓气清，频频吹送机声。春光旖旎不胜情，我如小燕，君便似飞鹰。轻渡关山千万里，一朝际会风云，至高无上是飞行……”【1】

　　这首歌听上去很有年代感，不像是什么流行歌曲。

　　但何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却是听得入迷，她有些手抖的毛病，捏着一把蒲扇轻轻地在自己面前扇着。

　　何晏一见到小宋，便一直问着“他为何还不回来?”的话，倒是把新来的小宋给弄懵了。

　　小宋是专门被分来照料何晏的。

　　见何晏如此坚持，小宋也只能应声问到: “那何奶奶您口中的他叫什么名字呢?我帮您去找怎
　　么样?”

　　闻言, 何晏一双枯灰的眼睛里像是有春花绽放，她轻轻地说到: “翼轸。”

　　“星分翼轸”的“翼轸”

　　小宋又问到: “那他是做什么的呢?”

　　何晏笑了笑: “他是空军，也是我先生。

　　翼轸
　　小宋点了点头，将铁盘中的酒精瓶收好了之后，便欲离去，可在她就要到门口时, 何晏却拉住了她。

　　“小姑娘，您一定要帮我找找他, 他再不回来，我就等不到他了。”

　　小宋看着这个拉着自己衣袖的何晏，分明已是一名白发老人，却在此时像极了一个乞求别人给一颗糖的小孩。

　　小宋记得那个下午她离开的时候，何晏的眼里涌出了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也拾掇不起来。

　　小宋回了护士站，刚把手中的消毒用品放下，护士那样长就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询问到: “何奶奶可有缠着你让你帮她找人?”

　　小宋点头称是，护士长长叹了一声，只嘱咐到:“顺着她的话编个谎吧，那老太太也怪可怜的，她要找的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看着小宋迷糊的表情，护士长笑了笑，扯了把椅子过来，又端起保温瓶喝了口水，这才同小宋讲了起来。

　　何老太太是被他外孙送过来的, 似乎是脑子有点不清醒, 常常扯着医生护士便在问“他回来没?”

　　医院里凡是给她换过药，照料过她的人都有过这个经历, 后来，大家也慢慢地打探到了这个何老太的故事。

　　何老太太是南京人，听说还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大小姐。

　　家底殷实，后在金陵女大读书。

　　那个时候呀，炮火连天的, 整个中国都是伤痕累累的。有个小飞行员遭敌人追击受了伤, 后来便在何晏他们学校养伤。

　　小飞行员便是何老太太口中所说的“翼轸”。

　　当时缺少医疗资源，何晏学了些护理知识，便由她去照顾翼轸。

　　那飞行员养好了伤, 一身飞行夹克一穿，颇有几分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模样在。

　　之后, 翼轸回了部队, 继续作战，而何晏大学毕业后，找了个教书的工作。

　　那个夏天，热气难消，周遭的绿叶都被抽取了水垂头丧气地焉了下去。

　　倒是何家门前站着的年轻人瞧起来精精神神的, 站得笔直, 手上还拿着一捧茉莉花。

　　何晏一回家便撞上了这个年轻人，那是翼轮，他是特意来找何晏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际遇, 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何晏的父母自是不同意这门婚事, 说在这乱世中, 翼轸的身份太过危险, 一个不留神，指不定摔得个粉身碎骨，什么都没了，连救的机会都没有。

　　何晏嫁给他，那一辈子都得毁了。

　　可何晏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她没听父母的话，就那样嫁给了翼轸，搬进了空军的眷属村。

　　日子一天天地过，也一天天地难熬。因为, 战争愈加地激烈了。

　　于何晏而言, 翼轸的每一次起飞都可能是永别,当他能安全着陆时, 何晏都会在心中感谢上苍。

　　何晏是有私心的, 曾有好几次，何晏都在劝翼轸逃走。

　　可翼轸只告诉她: “我不能走, 我走了，你们头顶的那片天空谁来守呢?

　　何晏就只能一日一日地盼, 每天都会向上苍祈祷。可有一日, 何晏没能等到翼轸。

　　1937年10月25日, 翼轸奉命率3架霍克飞机, 从江苏溧水出发, 飞往山西, 支援忻口战役。
　　在那场战役中, 翼轸血战长空, 英勇杀敌, 最后壮烈殉国。

　　他牺牲的时候，才刚刚过了24岁的生日。得知此讯的何晏痛不欲生, 曾好几次欲自杀，都被家里人给拦了下来。

　　直到后来，翼轸的学弟给何晏带了一封家书回来。

　　青:
　　人生如朝露, 世事难料。我既已许国，便再难许你一个安稳的生活。如若我为国牺牲，你也是我必尽之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中国里, 容不得我们偷生片刻。性愿有朝一日山河景明, 能够安稳度日。

　　字迹在最后愈加地潦草，连个日期也没有，能看出写字之人着急的心情。

　　从那以后, 何晏不再轻生，可她还是整日都在祈祷。

　　她许的是: “惟愿山河景明。”
　　（三）景明

　　再到后来, 战争结束了，人们盼望着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可何晏的心里却一直有个结无法解开，积郁成疾，身上的毛病也越来越多。

　　常常拉着个人就在问翼轸是否回来了。家里人对此也束手无策，只能将何晏送来这医院里边儿将养着。

　　护士长说完后, 还叹了一口气: “何奶奶这个病怕是医不好了，她的身子越来越差，她的主治医生前天还说呢……”

　　护士长左右观望了一下，用手挡住了嘴，侧身在何晏的耳畔悄悄说到: “何奶奶可能挺不过这一年。

　　小宋的心里一凉，像是打翻的冰块儿润湿了她的心。

　　小宋想: “难怪, 难怪，难怪她一定要我帮她找一找翼轸这个人，她说自己可能等不到他了。

　　护士长被人叫走了，临走时还再三叮嘱小宋: “老太太的丈夫也是为国牺牲，不论老太太说什么, 都顺着她的意思吧。”

　　此后的每一天, 小宋作为专门照料何晏的小护士总会早早地去到何晏的病房里。

　　得空的时候，小宋还会带上一束新鲜的茉莉花，将已经枯菱的茉莉花换掉，因此，何晏的房间里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那股幽幽的清香像极了当年那个夏日的下午，翼轸手里拿着的茉莉花。

　　何晏每每都会对着那一束新鲜的茉莉花发呆，而在茉莉花的一旁一定会放着一个留声机。里面总是会传出一个女人婉转动听的歌声。

　　第一次听的时候，小宋没有听出歌词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小宋听清了。里边儿唱的是：“一朝际会风云，至高无上是飞行。”

　　“这首歌叫《西子姑娘》，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何晏躺在床上，嘴角挂着一丝浅笑，像是在回忆十分美好的事情。

　　小宋把药片放在了何晏的手里，何晏吞了药，又喝下了一杯水。

　　她望着窗外, 葱郁的树木生得笔直，深绿的叶片交错相叠，在草坪上投下一个又一个的影子，窗外的人影匆匆，身上的衣服各不相同，而窗内的这间病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何晏叹然道: “日子果然变好了，以前穷得没衣裳穿，在眷属村里哪里又会有这么干净，这么亮堂的房子呢?”

　　小宋笑了笑, 附和道: “是啊，现在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您要找的人就快回来了。”

　　小宋撒了谎, 她对何晏说，翼轮这些年一直在外工作，抽不出时间来瞧她，这些日子终于得了空，正赶着来见她。

　　闻言，何晏赶忙用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把衣服上的褶皱都平了，她颤着声问小宋: “我这样，能见他吗？”

　　“能!”

　　小宋最后一次见到何晏，是自己实习期结束的那一天。

　　何晏的主治医生从其病房里出来后，朝着众人摇了摇头，那医生把小宋叫了过去，告诉她何晏在最后想要见一见小宋。

　　小宋进了病房后，看见的还是一个穿着阴丹士林旗袍的何晏，她躺在床上，面目和蔼。

　　何晏朝小宋招了招手，轻轻说到: “小宋呀，我等不到他了。”

　　小宋拉住了老人有些冰凉的手，宽慰道: “他会回来的。”

　　何晏摆了摆手, 眼睛朝着小宋身后的电视机看去，小宋身后的电视机正播着一个纪录片，讲的正是空军。

　　何晏将手搭在小宋的手上，她笑道: “他还要继续保卫国家呢，他回不来了……”

　　她继续说到:“保护国家是好事儿，我父亲给我取名叫 “何晏’便希望我能在一个河清海晏的时代里生活。是他，他们在保卫我们的国家。我不该催他的。”

　　小宋永远都记得，在那个夏末初秋的时节里，历经了战火蹉磨的老人在永远沉睡过去之前，旁边的留声机还在放着她最喜欢的《西子姑娘》

　　“一朝际会风云, 至高无上是飞行……”

　　何晏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她看着电视机里关于空军的纪录片，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真好，从前你们在天上飞是为了护国，现在是为了强国，真好……”

　　茉莉花枯萎了，小宋将茉莉花带了出去，她心中很庆幸自己生在这个山河景明的时代，长在这个河清海宴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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