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 三千里外的阴山太远了,最后这一夜羊奶般的月色下,那人坐在他破碎的渔歌里,在归乡的乌篷船头看了一场江南的雪。

-从此再无人知道暮春四月里的那一箭,有没有越过三千里外的阴山。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悲剧
 
主角 视角
陆霁川
互动
怀知山
配角
卫峋


一句话简介:他于春月里的那一箭脱了靶。

立意:江南雪。

  总点击数: 281   总书评数:3 当前被收藏数:25 文章积分:1,952,030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架空历史-爱情
  • 作品视角: 主攻
  • 所属系列: 一发完的短篇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2533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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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归

作者:钓系招财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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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曰归


      曰归

      一

      寄鹤塘最南面的鹤桥东有一户院子,白墙黛瓦,木门老旧,大概是院中种了紫藤,春来总有带花的藤枝从墙头蔓出来,落英像姑娘的裙摆,垂了满地。那院子靠着鹤桥,桥头有株大槐树,四月里花势喜人,繁花缀满枝头,又细又密,在日光下白得有些透明,好似结了一树星月的瓣子。

      此处原先一直空着,直到今年开春才有人住了进来。听闻那人有些背景来历,却没人说得清究竟是个什么人,只听见过的人说他模样生得极好,可惜是个半瘫,整日坐在一副乌木轮椅上。

      碧烟河从寄鹤塘中穿桥而过,陆霁川架着乌篷船从河上来,迎面吹来的风里氤氲着悠长婉转的渔歌,他慢悠悠地跟着调子合了两句,歌声随风流过两岸的人家。

      他将船停在鹤桥前靠了岸,栓了船两三步跑过桥去——桥头那棵大槐树下有块平坦空地,树上挂了面自己动手画的靶子,因着这附近少有人来,陆霁川常来此处拉弓练箭。

      他站在满树棽丽的树荫下,两脚开立与肩同宽,左手持弓,右手勾弦,细碎的阳光从枝叶间泄下来,他微微眯了眯眼,羽箭正欲脱弦,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下盘不够稳。”

      他手下一个哆嗦,架在弦上的箭一歪,脱靶了。

      就听身后那人低低地笑了起来。

      陆霁川猛地回过头去,正欲发作,却瞧见身后那人坐在轮椅上,竟是个半瘫。

      对方生了一副极好的模样——并非是那种张扬锐利的美,而是干净的,带着点书卷气的美,像是秋月投在水乡的清波上,游鱼划过时留下一到水纹,一碰便散了。

      陆霁川挑了挑眉,去树下将箭捡了回来,看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没有回他,而是悠悠说着:“下盘不够稳,肩膀不够平,力道和准头就容易不到位。”

      陆霁川一哂,重新拉弓扣弦,身后那人颇为自觉地在一旁指手画脚道:“右臂再抬高一些,身子往右斜两分,重心靠后。”

      陆霁川一言不发地按着他的话调整,末了随着一声“好”放了箭。羽箭稳稳地射了出去,离靶心只差不到半寸。

      身后那人笑笑:“不错,再多练吧。”

      陆霁川从方才那一箭里摸出对方有些本事,许多他先前拉弓时不够流畅对劲的地方似乎都被几句话点拨过来。他侧身看着那人,深黑的眸子折射着光亮,眉毛随着语调微微上扬:“我叫陆霁川,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似乎想了想,才弯起眼角笑道:“怀知山。”

      “你射艺高超。”

      怀知山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手中的弓:“你这把弓不错。”

      江南水乡,温软之地,用弓箭的人极少,陆霁川也就全凭着一腔热爱,这把弓还是让镇上的老木匠打的。

      “这个容易,”陆霁川看着他笑道,“以兄台这般射艺,该是有比这好上数倍的良弓。”

      怀知山顿了顿,垂下眼笑笑,答得平静:“我没有弓了。”

      陆霁川一愣,他见那人满手的茧子,应是经年拉弓磨出来的——爱弓之人不会轻易丢掉自己的弓,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摸了摸手里的弓,斟酌着问:“你若是喜欢,下次我送一把给你?”

      怀知山笑着指了指自己轮椅上的双腿,将两手摊开道:“怕是你送了我,也只能挂在墙上积灰了。”

      陆霁川碰了碰鼻尖,没再说话。

      他沉默地拉开弓,按着上一箭的记忆调整着身形姿势,而后“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而出,带起一阵疾风。

      射出的羽箭一支接着一支,怀知山就在身后看他射空了箭囊,才问:“你常来此处练习射术?”

      陆霁川点了点头,朝身后的院子略抬了抬下巴:“这是你的院子?”

      “算是吧。”

      陆霁川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怀兄看着不像江南一带的人,你从哪里来?”

      怀知山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眼中那潭平静的秋水中有游鱼跃起,漾开“扑通”一声。

      春日的阳光又轻又暖,将大地山河都镀上一层薄金色。从此处看出去,白墙黛瓦的屋舍小桥倒映在水乡的清波中,带着水汽的风吹着柳絮飘摇,风卷云散,再往北是连绵的远山,目光到了此处,便再越不过去了。

      他闭了闭眼,慢慢说道:“此处是江南的寄鹤塘,从寄鹤塘北上三千里,越过阴山,便是我的故乡。”

      他说着顿了顿,轻轻笑了起来:“弓我不要了,下次你来的时候,给我带两壶酒吧。”

      二

      陆霁川拎着酒坛一口气跑过鹤桥去,沾了满头的汗。他手上拎的是今年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桂花酿,酒香四溢,自己还没尝过鲜就给怀知山带来了。

      初见那日之后,他每次去鹤桥东练箭都能遇到怀知山,怀知山给他的指点不少,他的酒却一直没到出土的时候,直至今日。

      他到的时候那院子的门关着,他正想上前敲门,思及那人腿脚不便,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陆霁川从院墙上翻身进去时,怀知山正坐在廊下看着院墙外的碧空出神,听到落地声倏地转过头来,满脸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

      陆霁川咧开嘴,笑得爽朗:“想着你腿脚不方便,就不麻烦你开门了。”他说着提了提手中的酒坛,“给你带酒来了,快尝尝,我自己酿的。”

      怀知山便笑了。

      陆霁川四下环顾一圈,见他这院子虽大,却空得很,人也见不着一个,不由问道:“你怎么也没个人照顾?”

      怀知山笑笑,说:“我虽是一副残躯病体,但也并非全然不能自理,还是不麻烦旁人了。”

      他说着往一处院门里指了指:“劳烦你帮我把拐杖拿过来。”

      陆霁川往那屋里看了一眼,摆摆手笑道:“有我在还要拐杖做什么,怪不方便,来,我扶你。”

      怀知山微微一愣,随即应道:“……也行。”

      他只是伤了腿,不能久站,腿上受不住力,并非彻底站不起来,陆霁川扶着他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发现他虽瘦得厉害,背上却有一层紧实匀称的肌肉。

      陆霁川将酒放在石桌上,问:“你这里可有什么下酒菜?”

      怀知山神情有些不太自然,屋里只有两个昨日剩下的清炒小菜,味道还着实不太好。

      陆霁川“啧”了一声,想了想后对他说:“你且在这儿等我,我到镇上买只烧鸡,去去就回。”

      他说去去就回,果真没有耽搁太久,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回来时除了烧鸡,还买了四两藕糕,一斤牛肉和一袋炒栗子。

      怀知山见他两手提得满满,笑道:“你这架势哪里是下酒,便是喂猪也没有你这样的。”

      “嗐,这就是你不懂了。”陆霁川将手里的袋子一个个放上石桌,又一样样同他讲道,“这家的藕糕是我们寄鹤塘的招牌,许多外来客慕名而来,你先前定没有吃过。这是镇口牛二家的牛肉,他们家的牛肉香而不腻,肥瘦适中,下酒乃是一绝。这炒栗子呢从来是现炒现卖,用的是野栗子,香甜软糯,包你喜欢……”

      怀知山坐在一旁,听他一面滔滔不绝地说着,一面倒好了酒,将酒杯往自己面前一推,抬了抬下巴:“尝尝吧?”

      怀知山在他期待的目光里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险些没当场喷出来。他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陆霁川,试探着问:“你们这镇上的人,可有什么独特的酿酒习俗?”

      陆霁川见他神情微妙,有些疑惑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尝了一口,才喝进去便当即喷了一地,口中咸得发苦——阿虎那个小王八蛋!让他帮自己埋酒,他竟然偷偷往酒里掺盐巴!”

      陆霁川“呸”了两声,不甘心地将另一坛酒也开了封,好在第二坛酒没有遭此毒手,酒香醇厚,两人便就着几个下酒菜喝了起来。他们边喝边聊,大多都是陆霁川在说,怀知山在一旁含笑听着。陆霁川从不过问怀知山的私事,说与不说全在他自己,好像不在乎怀知山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只自己说着那些酒馆里听来的奇闻异事,却总能逗得怀知山开怀大笑。

      酒过三巡,日行渐西,穿堂而过的风里带了些凉意,怀知山拢了拢衣领,像是有些不大受得住。陆霁川侧眸看他,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身子挡住风口,问:“冷?”

      怀知山摇了摇头,正欲说点什么,才刚开口却突然呛到似的咳了起来。他咳得厉害,许久都止不住,陆霁川一面上前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一面皱起眉看着桌子上喝了大半的酒,道:“身子骨这样不好,还敢问我讨酒喝。”

      怀知山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弯着腰冲他摆了摆手,脸埋在低头的阴影里:“……不碍事的。”

      他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咳得发红,耳根和脖子都红透了,喉咙里透着一股血腥味,声音里还带着三分哑。

      陆霁川目光微动,站在一旁看着他,开口说:“天色暗了,我扶你进屋休息吧。”

      怀知山抬起眼来,眼角还浸着一抹余红,他脸上带着点笑意,说得缓慢:“我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尽兴地把酒言欢过了,还是让我再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吧。”

      陆霁川在原地站了片刻,点了点头,进屋去替他拿了件大氅。

      怀知山这间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一目了然的模样,他将大氅从衣架上取下来,正要出去,余光里突然瞥到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成色质地都是上佳,碧色的玉面上雕着一只展翅的雄鹰。

      陆霁川的目光被那玉佩吸引着,忍不住上前两步,见那块玉佩的一角刻着个不显眼的章——

      那是天子御赐的东西。

      三

      那天二人一直在院子里喝酒说笑到很晚,直至月上中天,陆霁川怕怀知山受不住寒才把人扶进屋里,收拾干净东西走了。

      窗外云絮被月光染作水色,怀知山枕在床头,依稀听见远处传来撑船人的渔歌。四月风将院外的槐香送到枕前,他便嗅着那清淡的花香入了梦。

      梦里正是落花时节。

      一群少年人围在一个蓝衣少年身后七嘴八舌地吵闹着,校场上远远放了一排靶子,蓝衣少年一手挽弓,一手拉弦,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送出了一箭,箭头稳稳埋入远得几乎看不清的靶心。

      众人一面鼓掌一面欢呼,拥着面前这位有“神童”之称的同伴,正叫好,身后走过来一个比他们略大两岁的少年,笑道:“阿岚的箭术越发精进了。”

      怀岚回过头,见来者一身绛色衣衫,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正含笑看着自己,连忙低头行礼道:“见过殿下。”

      众人纷纷跟着行礼,卫峋用扇子托住怀岚拱起的手,示意众人免礼,动作间飞快地低头在俯怀岚耳边笑说了一句:“又装模作样。”

      怀岚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怀岚的父亲是大魏的兵马大将军,他十二岁那年留在了京城,跟在三皇子卫峋身边当伴读。他自幼习武,十三岁那年又跟随卫峋进了太学,一年后文章名动天下,文武双全,“神童”这个称号是实打实地名不虚传。

      卫峋从不摆架子,待人也随和爽快,因此这一众世家子弟从不怕他。少年中的一个站出来对他笑道:“三殿下才来,不知道这次比试阿岚又夺得了头筹!”

      另一人立马接道:“殿下哪能不知道呢?只要有阿岚在,哪次比试的头筹不是他,这谁不知道!”

      此话一落,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抚掌大笑,又闹成一片。卫峋打断他们,开口道:“今日你们比试了一天,也该累了,都别吵了,快回去吧。过两日送花神,民间有巡演,看完巡演我做东请大家吃席。”

      众少年欢呼起来,道过谢后有说有笑地走了。见众人都散了,卫峋才上前轻巧勾过怀岚的肩,笑道:“走,跑马去。”

      马场设在东山脚下,草地连绵,一眼望不到边,在暮春时节里带着珠翠般的碧色。夕照被揉碎了撒在草野间,泼出一片熠熠的金,卫峋和怀岚一人骑了一匹马,并驾走在没过马蹄的草绿中,而后随着一声破空的哨响,两马载着两人如离弦箭一般飞驰了出去。

      风贴着耳畔呼过,催得全身的毛孔肆意偾张,汗淋漓地落着,少年爽朗的笑声和无羁的风一并驰骋过寥廓草场,荡向浩浩长空。

      卫峋的马始终领先两步,他便大笑道:“哈哈!我比你快!”

      怀岚扯着嗓子回他:“是我让着你——!”

      “那你别让啊!”

      卫峋说着又“驾”了一声,怀岚故作急忙道:“你等等我——!”

      天边的流云被染作金红交错的绸,他在一片光影绚烂中看着卫峋在骏马上奔驰的背影,轻轻夹了夹马腹。

      他让着他。

      骄傲如神童,只愿让着卫峋,也只肯追随他一个人的背影。

      日头彻底落下时他们停了马,头抵着头仰躺在草地上。苍穹披上夜幕,草上的露珠和汗水混在一起,浸湿了背上的衣料。卫峋盯着一片缓缓飘过的云,笑道:“真痛快。”

      不远处渐有虫鸣声响起,他拿出腰间的酒壶猛灌了一口,继续道:“人这一生,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说着将酒壶递给了怀岚,十六岁的怀岚接过酒壶,坐起身喝了两口,垂下眼盯着他看,说:“别的不敢说,但殿下要是愿意,我就一直陪殿下跑马。”

      卫峋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将一切年少的雄心壮志、肆意潇洒都含在了其中,他在笑里朗声应道:“好啊。”

      腿上传来一阵阵的剧痛,怀知山辗转间被疼醒,满身的冷汗浸湿了床褥。

      他时常会梦到那些旧事,除了彼时尚还不曾撕裂出狰狞面孔的少年时光,偶尔也会有那些金戈铁马中的浴血奋战。而卫峋一直站在这些纷繁旧梦的尽头,可当怀知山回头细看时,却猛然发现,他已记不分明卫峋少年时的模样了。

      屋外夜色正浓,四下里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怀知山沉默地盯着床帐顶端,在剧烈的疼痛里无声笑了起来。

      又在笑里溢出眼泪。

      他没有了马,也丢了弓。

      十年韶光,换了一身病骨。

      四

      天明时陆霁川带了药来,他昨夜听怀知山咳得那样厉害,喝了酒又受了寒,到底放心不下。他本还笑自己多事,哪想翻墙进去见了人才知道,那人昨夜半夜里就起了热,现下已是烧得不省人事了。

      陆霁川心下一惊,忙飞奔去镇上寻了个大夫,大夫看过才知道,怀知山这身子竟被下过毒。余毒未清,腿伤难愈,又加上他这些年来一身上下大大小小的旧伤,身子底早就被透光了。

      这大夫根治不了这样的毒,只能压制住,抓过药又交代了些琐事便走了。陆霁川坐在床头看着面色苍白的怀知山,眉头紧锁。

      青岚知山,他又伤了腿,陆霁川昨夜看到那块玉佩时,就已猜到了他是谁。

      关于怀岚,他曾有过无数的揣测和幻想,只是不曾想到十八领兵、十九挂帅的大将军,他年少时最为敬仰的少年英雄,竟被病痛折磨成了这副单薄模样。

      陆霁川衣不解带地在怀知山床前照料了数日,总算把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这期间怀知山时醒时睡,醒着的时候陆霁川便讲些故事逗他开心,睡着了陆霁川便守在他床头,不时能听到他说几句梦话。

      前前后后又过了半个多月,怀知山的身体才逐渐恢复过来。身上松快些后,他便想让陆霁川带他去镇上看看。

      陆霁川择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推着他出了门。桥头的槐花已经谢了大半,吹散的花瓣落在河里,雪一般白。他推着怀知山过了鹤桥,再往北穿过两条小巷,就到了热闹的集市上。

      集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混着讨价声层出不穷,怀知山静静坐在轮椅上,似乎看什么都新鲜,对什么都好奇。陆霁川一面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着,一面又一股脑儿给他买了许多吃的,他抱了几个袋子在怀里,眉眼里都是温润笑意,瞧着让人心生欢喜。

      过午的时候他们找了家酒肆,陆霁川推着怀知山进了门,两人点了几个招牌菜,又要了一壶酒。自从知晓了怀知山的身体状况,陆霁川便不让他饮酒了,就只能坐在一旁闻个味儿。

      说书先生正在台上口若悬河地讲着些传闻逸事,讲到高潮处,酒馆里一片叫好之声。陆霁川一开始没在意他在讲些什么,直到无意间听见了只言片语,才蓦地转过头去盯着台上。

      他竟在讲怀岚。

      “……想那怀家从太祖爷那代起便有累世的军功,到了怀将军这一代更是英雄出少年。自从怀将军十七岁那年,怀老将军战死沙场,他便皮甲上阵,替父守起了大魏的江山。他十八领兵,十九挂帅,戎马十年间智计无双,战无不胜,就连当今圣上、当年的三皇子都是在他的力保之下才登上了皇位……”说书人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握扇,说到此处突然仰身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那怀将军手握重兵又聪明绝顶,圣上哪能不忌惮他!”

      听到此处,席间有人大声问道:“可那怀将军不是圣上的伴读吗?”

      “伴读又如何,圣上可是天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书人一面摇头,一面感慨,“一年前怀将军收复了失地,赶跑了胡虏,在北境建立起了防线,不想年中回京复命时……”

      他说到此,微微停顿了一下,露出一副神秘而叹惋的表情。陆霁川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怀知山,发现他神色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曾听见。

      便听那说书人接着说道:“被人在吃食里下了毒。”

      四下里响起一片惊叹之声,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到处都是窃窃私语。陆霁川莫名觉得一阵不舒服,想要换一家店,便侧过身去对怀知山道:“这里太吵,要不我们去别处吧。”

      怀知山却笑了笑,摇摇头道:“无妨。”

      他们说话间,陆霁川听到说书人继续道:“因为这毒的缘故,怀将军回北境后身子骨便每况愈下,直到半年前在一场剿匪中,竟被坎伤了双腿,再也无法拉弓御马,甚至连站立行走也难,从此,一代名将便这般陨落了。”

      “可不是说那怀将军是通了匪,圣上念着情谊才没重罚吗?”有人疑惑不解。

      说书人瞧了那问话的人一眼,说:“怀将军在边境十年,剿灭了多少土匪,那些匪首谁听得他的名号?说他通匪,欲加之罪罢了!”

      陆霁川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在了一起,一片叹息声中,有人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事便是众所周知了,朝廷到底还是怕落人口实,圣上以养伤的名义让怀将军卸甲归田,可究竟卸甲归田往何方,便无人知晓了。”

      说书人讲到这里,这个故事便告一段落。可陆霁川却只觉得浑身都冷,冷得他一寸寸发麻。他看向一旁怀知山清瘦得仿佛一揉就碎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说的是真的吗?”

      怀知山刚夹了一筷子梅菜扣肉,听他这么问,片刻怔神后笑道:“传闻故事罢了,我哪知道真假呢。”

      他说着往陆霁川碗里也夹了一筷子,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他们家的梅菜扣肉做得好,你快尝尝。”

      陆霁川顿了顿,将那梅菜扣肉和着米饭送入了口,勉强笑道:“的确好吃。”

      他说着,想了想后又接了一句:“这道菜我也会做,你要喜欢,我以后可以常做给你吃。”

      怀知山垂下眼笑道:“还是罢了吧,毕竟我一穷二白,可付不起你工钱。你若愿意,以后去我那儿练箭时多给我讲讲你那些故事就好。”

      闻言,陆霁川放下筷子,看着他问:“你喜欢听?”

      怀知山如画的眉眼浸在午后的日光里,眼角有一层掩盖得极好的薄红,看得陆霁川心头一阵发疼。他点了点头,含笑的声音好似温玉:“嗯,我喜欢听。”

      五

      怀知山喜欢听陆霁川讲那些故事,也喜欢看他练箭。他讲故事的时候,故事里那些鲜活的字眼让怀知山觉得有趣,觉得那些死水般的日子都渐渐有了声色;他拉弓的时候,怀知山就觉得仿佛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也能如他这般挽弓射箭,百发百中,依旧意气风发。

      陆霁川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有着水乡里氤氲出来的湿软眉眼,常会把年幼时的他抱在怀里哼摇篮曲、讲故事。他讲给怀知山的那些故事里,有一半是从酒馆里听来的,另一半是母亲讲给他的。可惜他父母去的都早,陆霁川如今回想起那个女人,除了那些有趣的睡前故事,便只剩了那双干净柔软的眼睛。

      他时常看着怀知山的眼睛,会生出一种和母亲很像的感觉,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勾,陆霁川便觉得欢喜。

      他来得愈发的勤,怀知山也越来越少用到拐杖,他有时扶着怀知山在院中磕磕绊绊地走路,有时和他靠在一起坐在廊下,看爬了满墙的郁郁葱葱的紫藤。他的话很多,怀知山无需开口多说什么,只偶尔笑两声,应一句就好。

      陆霁川说自己会做梅菜扣肉其实是随口一提,但自从那天怀知山说了一句好吃后他便开始学着做,他越做越好,后来味道甚至超过了那天他们在店里吃过的。

      不让人在身旁伺候是怀知山自尊的遮羞布,但随着日月流转,他慢慢开始愿意让陆霁川看见自己无力的双腿,也渐渐愿意在陆霁川面前把自己摊开。

      在极少的时候,他会提到自己的故乡。

      他的故乡在阴山以北,那里有连绵的大漠黄沙,鹅毛般的大雪能从八月底下到来年开春。他生长在那,在那里学会了拉弓射箭,御马驰骋。他的母亲是阴山下最聪明美丽的女人,她教会了他诗书礼乐,把温柔也一并带给了他。没有战事的时候,他们会围坐在篝火旁喝酒吃肉,他的父亲会用带茧的粗手抚摸他的头顶,大笑着说:“我的儿子像夫人,聪慧能干!”

      后来他十二岁那年,因为京城忌惮他的父亲,他被送进了京,成为了卫峋的伴读。

      自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十六岁的三皇子卫峋曾经拉着他的手,在被宫墙围成四四方方的天空下信誓旦旦地说:“阿岚,日后我若有了能力,定想办法放你回家去,不过你要时常回来看看我……要是我能跟你一同回去就再好不过了。”

      后来他双腿无力地匍匐在地,三十岁的卫峋坐在高不可及的龙椅上,冕旒掩面,说:“怀岚通匪,屠戮百姓,朕念在你为国征战多年,功过相抵,江南乃鱼米之乡,你便安心南下养伤吧。”

      阴山以北还有五万大军,即便他伤了残了,皇上也不会再放他回去。三皇子不是皇上,阿岚也不是怀将军。

      江南水乡湿气重,他体内的余毒忌湿寒,每日半夜他都会被腿上的伤病疼醒。

      卫峋要他死,他死了,卫峋才能放心。

      但他从不跟陆霁川说这些,他只会说香甜的马奶酒和草原上的黄花。他提到他的家乡时,眉目是平和喜悦的,他怀念那片土地,似乎只要回去了,就能让一切都回去。

      陆霁川坐在廊下听他说着,突然问道:“你想不想看一看你的家乡?”

      怀知山愣了一愣,问:“你说什么?”

      陆霁川笑笑:“我也不确定能不能看到,但总归是能看得远一些的,要去吗?”

      初秋的夜色凉薄,陆霁川给怀知山裹了一件大氅,背着他行走在山林间。怀知山将下巴搁在陆霁川肩上,耳根泛红,闷声说:“我要热死了。”

      陆霁川笑道:“热不死的,热死了我赔钱。”

      天亮之前陆霁川背着他爬上了山巅,两个人一身都是汗。怀知山先前在陆霁川哼着的小曲里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时一睁眼便看见漫天星河如许,夜幕低垂,仿佛伸手便能扯下来。

      陆霁川坐在他身边,撑着他身子的重量,说:“这是苏州最高的一座山了,你看看,在这儿能看到你的故乡吗?”

      怀知山来了兴致,故意逗他说:“我站不起来,视野被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陆霁川听了突然伸出手,圈着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

      夜风把长发糊了他满脸,他被吓了一跳,大叫道:“快放我下来!”

      陆霁川扯着嗓子大叫着问他:“现在能看见了吗——?”

      怀知山无奈他何,只能应道:“能看见,你快放我下来!”

      陆霁川试探着把脸轻轻贴在他腰上,放低了声音说:“在哪,你指给我看。”

      怀知山被他贴红了脸,伸出手胡乱指着最北面的那座山脉慢慢道:“那里就是了。”

      陆霁川便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很是小心地将怀知山揽在怀中放下,说:“你好好养病,等明年开春,我走水路陪你回去。我架船架得很好,不会颠疼了你,也不让你晕船。”

      怀知山回头看着他,久久没有言语。

      陆霁川让他看得心怦怦直跳,笑问道:“怎么,不信啊?”

      怀知山便也跟着他弯起眼笑了:“我信你了。”

      两人就这样靠在一起,谁也没再说话。天尽头的连山渐渐有了颜色,墨蓝的夜幕被撕开,天边一点点亮了起来。翻滚的云像五彩的墨汁晕开在宣纸上,其间涌出一轮红日,紧跟着,红日慢慢变成金白,万道光箭射向大地河山。

      怀知山靠在陆霁川的肩头,看着升起的朗日,突然开口道:“我听说人死了以后,在去鬼门关的路上会路过一座望乡台,站上去就能看一眼自己的故乡。”

      陆霁川白了他一眼,说:“什么死不死的,那都是骗小孩的,你好好活着才能看到故乡。”

      怀知山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他笑了很久,然后在刺眼的晨光里闭上了眼睛,轻缓地说:“那就活着,都不死。你会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六

      入冬时下了好大一场雨,冬雨湿寒砭骨,怀知山受不得湿气,在这冷雨里又病了一场。

      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不完,他的病也一直反反复复,好不彻底。一日午后,骤雨初歇,他裹着大氅坐在廊下,看着雨珠顺着檐角滑落下来,说:“已经冬天了啊。”

      “是啊。”陆霁川在他身后俯下身,虚虚地环住他,笑说,“再过几个月便开春了。”

      陆霁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动的情。他在暮春四月里遇着一双山岚雾幔般的清绝眉眼,便被那一箭牵引着,箭头逐渐没入鲜红的靶心。怀岚是阴山下长风里生出的美玉,京城的人糟践他,碎了他,可陆霁川愿意把碎玉再一块块拼起来。

      他拢了拢怀知山大氅的领子,状似无意地说:“我昨晚听见你说梦话了。”

      怀知山侧过脸,好奇地问他:“是吗?我说什么了?”

      陆霁川抿了抿嘴:“没听清。”

      “嗯?”怀知山笑了起来,“是没听清还是不想说?”

      陆霁川想了想,改口道:“不想说。”

      雨珠劈啪砸在水滩里,怀知山缓缓抬起头,微微勾起一点眼角,问:“那你想听什么,我重新说给你听?”

      陆霁川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负气地说:“……我要听我的名字。”

      怀知山的笑从眼角渐渐漾开,他轻轻朝陆霁川勾了勾手,陆霁川有些不解地又将头埋低了些,就听他凑到自己耳边,一字一句、温声细语道:“陆、霁、川。”

      陆霁川似乎是被他呼出的热气烫到了,急忙想要退开,却被他拉住了衣袖,又重复了一遍:“陆霁川。”

      陆霁川死死盯着他,眼眶都要发红,他看怀知山一双像是被春水洗过的眼,看他高挺笔直的鼻,看他耀武扬威般勾起的湿软的唇。

      怀知山勾着嘴角,恍若未觉地问:“你躲什么?”

      陆霁川没等他说完,就径直吻了上去。

      他吻得凶狠而又绵长,怀知山起初还是笑着的,后来逐渐在这近乎无法喘息的一吻里,颤抖着落了泪。

      他抖得那样厉害,陆霁川用手指轻轻帮他把眼泪拭去,搂住他的头把他紧紧抱进怀里。

      他安抚似的吻了吻怀知山的额头,轻声说:“别怕。”

      “我在这儿,别怕。”

      七

      陆霁川找了整个寄鹤塘最好的大夫来给怀知山看病,大夫给他抓了几服药,说只要好好调养,等到开春身子就能慢慢恢复过来,余毒也能清干净。

      陆霁川谨遵着医嘱,每日守在怀知山这儿为他煎药,给他做饭,小寒过后,怀知山的身体果然一日日地有了起色,精神也好了不少。

      天气好的时候,陆霁川经常会推着他到镇上去,每次去镇上都给他买一大堆吃的,怀知山将那些飘香的纸袋抱在怀里,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陆霁川从没去过北方,对阴山下连绵的草原充满了憧憬与幻想,他常问怀知山那里有多美,有些什么特产,冬日里冷不冷,怀知山耐着性子一一说给他听。

      陆霁川听完便说:“那等我们到了那里,就在阴山脚下搭一间小屋,养两匹马,到时候我给你做个特殊的支架,让你坐在马上也能稳住。就是那边冬天太冷,得多备些厚棉袄,不然你又得遭罪……”

      怀知山笑着打断他:“那你得先把你那只乌篷船给换了,靠它载不了我们那么远的路。”

      陆霁川故作不豫地看着他,问:“怎么,你看不上我那小乌篷船啊?”

      怀知山答得坦诚:“嗯,看不上。”

      陆霁川拿他没办法,只能答应过几日就去镇上换一艘好一些的大船。

      可没等他把那艘小乌篷船换掉,怀知山的身子就像突然被透支完了一般,迅速地衰败下去。

      那天夜里他咳得厉害,掩面的帕子上沾满了黑红的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一并咳出来。先前那几日的鲜活光景如同回光返照,迅速地将他的身子掏空了。

      陆霁川被吓红了眼睛,半夜里手足无措地跑去医馆想找大夫来看看,他一路狂奔过去,却发现那家医馆早已撤了招牌,人去楼空。

      那大夫早就被人收买,整个寄鹤塘只有他治得好怀知山,可他却在怀知山的救命药里加重了那毒。

      怀岚的威望太重,民间已有流言四起,只要他想便可一呼百应,京城的人将他逼到了这个份上,不得不防。他们把玉摔碎了还要放火烧个干净,一条活路也不肯给他留。

      寒月结了白霜,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碧烟河载着满面冷月,依旧从容地淌着。陆霁川站在空荡的医馆门前,他浑身都是汗,却手脚冰凉,如置冰窟。

      他于春月里射出的那一箭脱了靶,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脱靶。他始动情便遇上了山间的风,把所有的情与热都给了那一个人。

      他只是想把碎了的玉重新拼好。

      陆霁川久立在那,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你骗我,你明明说了他会好的……骗我,都骗我……”

      他仰头大笑着痛哭起来,仿佛死在了那浓厚的夜色里。

      怀知山醒过来的时候没有见到陆霁川,他坐在床头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回来。

      陆霁川在看到怀知山的那刻重新活了过来,他走到床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怀知山的眼角。

      怀知山像是什么也没发觉,倚在床头笑看着他,问:“你去哪儿了?”

      他笑,陆霁川便也笑,说:“我去找阎王爷了。”

      怀知山眨了眨眼,语气松快:“你去找阎王爷做什么?”

      陆霁川喃喃笑着:“我去找阎王爷,让他把我百年的福寿你五十年,我们一人一半。”

      怀知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像问小孩一样柔声问陆霁川:“那阎王爷答应了吗?”

      “他答应了。”陆霁川敛去笑,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跟阎王爷说好了,阎王爷一言九鼎,不能反悔的。”

      怀知山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开口:“那你得替我谢谢阎王爷。”

      陆霁川将手指插进他的发里轻轻梳着,呢喃道:“谢过了,你放心。昨晚没睡好,你再睡会儿吧。”

      怀知山往里挪了挪,将一半床分给了他:“一起睡吧,暖和。”

      陆霁川将怀知山抱在怀里,面对着面细细看着他。怀知山瘦得硌手,眼窝深陷下去,看上去有些骇人,可陆霁川还是觉得很好看,像暮春四月的槐树下,第一眼回头瞥见时一样好看。他睁着眼睛一直看着怀知山,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陆霁川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怀知山在他怀里静静看着他,见他醒了,便弯起眼对他笑。

      他对上怀知山带笑的眼睛,咧开嘴,眼泪突然就忍不住砸了下来。他抱着怀知山,颤声说:“我做了一个梦。”

      怀知山偏过头问他:“什么梦?”

      他想把怀知山抱得更紧一些,却不敢使劲,指甲掐进掌心里,怔怔道:“我梦见我拼了命地想要留住一个人,可我怎么努力都留不住……

      “你知道吗……我留不住,我尽了所有的力……还是留不住。”

      怀知山喉咙里全是堵住的血,他听他说着,看着床帐的顶,很久之后摸了摸湿了的枕头,将血水咽了回去,无声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的。

      老天捉弄人啊,等下辈子吧,他想。

      如果有下辈子,让他先遇见陆霁川,在风华正茂、无病无忧的年岁里,换他来留他,换他来守他。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风雨如晦,怀知山伸手一下下轻拍着陆霁川的背,问:“什么时候才开春啊?”

      陆霁川答他:“明天就开春了。”

      怀知山便笑:“那你明天就要陪我回家了。”

      陆霁川应着:“嗯,明天就陪你回家。”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声连成一片,像青玉砸碎在地上。

      怀知山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却很少再梦到卫峋。梦里大多是阴山脚下的篝火和骏马,有时也会有笑得张扬的陆霁川从他的院墙上翻进来,大叫着:“我给你带酒来了!”

      每次醒的时候,他都会问陆霁川:“什么时候才开春啊?”

      每次陆霁川都说:“明天就开春了。”

      他想了想,又问:“江南的冬天有雪吗?我想看雪。”

      陆霁川为他压了压被子,说:“你再等等,等开春了我陪你回阴山,明年冬天你就能看见雪了。”

      阴山的雪总是又急又猛,能把半个人都埋了去,他小时候他父亲曾经吓唬过他,说他要是不听话,就把他扔雪里埋了。

      他想到这些便轻笑起来,觉得身子也舒服很多,像是真的能等到陆霁川陪他回家。

      他一直等到了腊月里的最后一天。

      那天夜里寄鹤塘多年不见地下起了雪,怀知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半梦半醒间看着窗外哑声开口问道:“……开春了吗?”

      “嗯,”陆霁川轻轻握着他的手,说,“开春了。”

      他说着把怀知山从床上抱了起来,吻了吻他的眼睛:“回家了。”

      屋外雪下得很大,有如初见时满树落下的槐花。陆霁川把怀知山裹得严严实实,抱着他上了船。

      水波推着船缓缓前行,漫天星月都落在了河里。风裹着雪化在船头,怀知山笑着说:“唱首歌吧。”

      陆霁川就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又沙又哑,难听得像山野间的鸦啼。怀知山在那漏风的歌声里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到京城的那个冬天,卫峋带着风从屋外跑进来,搓着手说:“外面真冷,要是下雪就好了,我听父皇说阴山已经雪积三尺了。”

      他感觉到有雪花落在眼睫上,于是几不可闻地问:“下雪了吗?”

      陆霁川站在船尾撑着船,缓缓应道:“嗯,下雪了。”

      片刻后他皱起眉,又说:“阿爹,你别把我埋雪里。”

      陆霁川一一应着:“好,不埋你。”

      满河纷扬的雪里,陆霁川听到他最后叫了自己的名字:“陆霁川……”

      “我在。”

      怀岚浅浅笑了起来,重复道:“陆霁川。”

      月光引路般照在水上,又被船桨摇碎,船顺着碧烟河驶出了寄鹤塘。雪越下越大,落了陆霁川满脸,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说:“怀知山,到家了,你睁眼看看。”

      怀知山没有睁眼,也没有应他。

      陆霁川的声音在风雪里抖得厉害,他又叫了一遍:“怀岚。”

      风声呜咽着,月色泄了千里,陆霁川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一声声地叫着,天地间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答应他。

      三千里外的阴山太远了,最后这一夜羊奶般的月色下,那人坐在他破碎的渔歌里,在归乡的乌篷船头看了一场江南的雪。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陆霁川把怀知山葬在了他们一起看过日出的山巅。

      开春时他卖了乌篷船和自家的院子,换了一艘干净漂亮的大船,北上驶出了寄鹤塘。

      从此再无人知道暮春四月里的那一箭,有没有越过三千里外的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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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曰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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