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人

　　一
　　我是在早上六点钟醒来的。
　　支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我盯着对面纯白色的墙壁，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几秒，破碎的梦境猛得涌入我的脑海。
　　我闭上眼睛，想起昨晚梦见十八岁生日那天与父母一起去游乐园。

　　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但我还是能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那天，我们三个人都很开心。
　　今天，闹钟没有响，应该是没电了，母亲总是忘记买电池。不过我也没有睡迟。
　　我并不觉得意外，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而已。
　　时间还早，我想赖会儿床，躺在柔软的床上好好回味一下刚刚的梦。但我还是立刻起床，打着哈欠，穿好衣服。
　　今天我需要去机场接出差回来的父母。
　　我拖拉着拖鞋，跌跌撞撞走进洗手间。

　　五天前，领导批准给了我一个七天的假期，我可以随意挥霍这段时间。平时，工作便是我生活中最要紧的事。现在一下子不需要工作，父母又不在身边，我也只是在家里闷了五天，毫无乐趣可言。
　　昨晚似乎是我这五天来第一次睡着。

　　我看着镜子，镜子里我的脸如往常一样，没有冒出来的痘痘，眼底只有淡淡的黑眼圈，也还看得过去。我把耳边的碎发绾在耳后，希望这样能看起来更精神些。
　　但我知道这并没什么用，疲惫积压了太久，这副身躯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我走出洗手间。
　　早上起床，该喝杯温水。
　　我想起母亲往常的嘱咐，便走几步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喝完，我穿过沙发旁那堆包装袋，懒散地坐在沙发上。

　　沙发旁的地上躺着大大小小的包装袋，还有很多莫名的残渣碎屑，我想不起来这堆垃圾是从哪来的。
　　瞥过那堆垃圾，我没有在意，反正小净会收拾好。
　　我转向厨房去冰箱里找营养剂。
　　冰箱里大概只剩下十支营养剂，还勉强够我两天的用量。我决定今早节省些，只拿出来两支，一边喝一边打开电视。
　　电视屏幕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近日，海德实验室出现管理事故，三名仿真机器人失踪，海德实验室的某研究人员称，这三名仿真机器人未经过完整程序审核，具备一定的攻击能力，希望广大市民提高警惕，也切勿过度紧张……”
　　怎么又是机器人。

　　我皱着眉头换了个节目，电视里播放的还是海德实验室的事故。受父母的影响，我一直对如今火热的机器人开发项目持有怀疑态度，尤其是仿生人的发明，那就是人们为了满足自己造物的野心和私欲才开发出的产物。
　　没心情再看什么电视节目，我关掉电视，快速喝下那两支营养剂，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父母乘坐的那班飞机预计在七点四十分到达。
　　我走进车库慢慢开出父亲的那辆老式汽车，发动机发出轰鸣声，像是老头子抽烟时的咳嗽声。
　　父亲格外念旧，他喜欢一切旧时事物，那些东西承载着他的青春。
　　这辆车便是很好的证明。
　　我打开车载广播，像父亲常常做的那样，边听广播边慢悠悠地开车。
　　汽车驶入道路，汇入车流，像雨滴流入大海。

　　车窗外，车鸣声不断。
　　广播里没有提到海德实验室，他们报道的还是发生于六天前的列车脱轨事故。
　　“……列车脱轨，已造成59人死亡，128人受伤，事故仍在调查中……”
　　我有些诧异这家广播电台的执着，毕竟每天都有新闻发生，每天也有悲喜剧交替上演，媒体更愿抢占先机，而不愿意花时间报道六天前老掉牙的新闻。
　　我也不愿再听，手指点击播放器，机器人念稿子的声音停止，现在，车里响起舒缓的音乐。

　　我昏昏沉沉到达机场。
　　尽管海德实验室就在这附近，但机场的人仍不见少。我终于抢到车位，连忙停好车，刚打开车门，嘈杂声和热浪就扑面而来。
　　人来人往，有人离开，有人回来，有人坐在我身旁的位子上等到了远方归来的故人，有人急匆匆拎着行李赶路生怕误了班机。
　　我在机场等了四个小时。
　　十一点半，这是我的午饭时间。我打开手机，父母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或许他们临时改了航班。
　　我有些饿了。
　　钥匙扣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我决定喝杯咖啡。
　　因为身体原因，除了特制的营养剂，我几乎不能吃其他东西。但这次实属特殊情况，我没料到父母现在还没有回来，便没带上营养剂。
　　喝杯咖啡，应该无大碍，我上次喝还是三个月前。
　　我吞了吞口水，有些想念咖啡的味道。满满两杯喝完，我还是没等到父母。

　　我有些不耐烦了。

　　或许他们改了航班，又或许他们早已离开，自己去住了酒店。但不管哪种情况，他们都该尽快通知我才对。
　　父母常常是这样，他们工作太忙，忙到忘记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再等待，开车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我整个人疲惫不堪。
　　还是等明天再去机场接他们吧。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支营养剂，打开电视准备看每天下午更新的肥皂剧。但我的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往地上那堆垃圾瞄去，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它们散发出的怪味。
　　小净这是怎么了？它虽然懒惰，但往常还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这堆垃圾很碍眼，但我没有收拾它们的想法，打扫卫生是机器人小净的事，也只有母亲会在空闲时间亲自打扫家里的卫生。
　　想到这儿，我转头看了看客厅角落里的饭桌，桌子上空荡荡的。
　　我这才想起父母不在家。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爸妈了。或许我今天该抽空跟他们打个视频电话。

　　这么想着，我居然又在沙发上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我很少睡回笼觉，这次刚醒，反应还有些迟钝。我盯着电视里移动的画面看了几秒，才意识到里面的那位主持人不是在对我说话。

　　或许我真的太累了。
　　尤其是再次看到那堆垃圾，我更是不满。垃圾桶样式的小净机器人都有这么多问题，那些自以为是的仿真人能好到哪里去。
　　我绕过那些垃圾，叫了几声小净的名字。
　　它没理我。

　　我绕着家里转了一圈，看到整个家都乱糟糟的，垃圾堆在地上没人清理，洗碗池里还放着父母临走前吃饭留下的碗碟，一条黑色的电线蔓延在屋子里像是一条蛇，厨房角落里放着发芽的土豆，冰箱上层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家里并没有小净的身影。

　　没有我的允许，小净不能随意走出家门。现在的我该生气才对，可我只觉得疲惫。
　　或许是我连着好几天没睡觉，搞得小净也错乱了。又或者，小净被偷走了。

　　我懒得思考种种可能性。不管是哪种可能，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三个选择：想尽办法找回小净、重新买个清洁用机器人以及自己亲自打扫卫生。
　　我当然是选第二个。

　　五分钟之内，我已经挑选好平台上性价比最高的清洁用机器人，并要求卖家尽快送达。下完单，我又把截图发给母亲，顺带向她吐槽一番小净的不靠谱之处。
　　十分钟后，我就可以拥有一个新的清洁用机器人。半个小时后，家里就会焕然一新。
　　但现在，我的头部隐隐作痛，或许是因为中午喝了太多咖啡。

　　我躺回沙发，希望这能让我的身体好受一些，但这并不管用。我的头越来越痛，以至于我几乎要晕倒在地。
　　我勉强支撑着身子坐起来，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

　　难道是饿的？往常我都是六点钟吃晚餐，或许是生活规律被打乱，我才会这么难受。

　　我挪步到冰箱旁，从里面抽出几支营养剂，张开嘴拼命灌下去。因为自小体弱多病，我只能靠喝营养剂活下去。
　　不过，我都难受成这样了，父母也不来看我。

　　我呆呆站了几秒才意识到父母现在不在家，他们是去出差了。

　　他们去哪儿出差了？我翻了翻手机，他们还没回复我刚刚发去的消息，或许是工作太忙了吧。
　　我打了通电话。
　　没人接。

　　我有些发懵，脑袋涨涨的，估计是刚刚营养剂喝得太猛，现在效果起来了。
　　我围着客厅转了两圈，似乎散步可以消食。

　　散着步，我转到书柜旁，书柜上似乎多了点陌生的东西。
　　有人在我睡着时来过我家？

　　我看着柜子上放着的两张照片，有点认不出来照片上的人是谁。
　　左边的这张是一名男士，脸颊瘦长，鹰钩鼻，细长眼睛，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严肃。
　　右边的这张是一名女士，圆脸，脸颊上胖嘟嘟的，她在微笑，笑盈盈地看着我。

　　或许我该把照片换成彩色的。母亲她喜欢鲜艳的颜色。

　　我累得晕了过去。

　　二

　　我醒来时，机器人0379就站在我旁边。
　　她看起来五十六岁，有着普通女性的样貌，面貌温和又有一丝僵硬。她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运动衣，声音呆板严肃：“您好，我是机器人0379。”

　　我认出这是上一代的仿真机器人。

　　没错，我记得自己睡前确实是定了个新款清洁机器人，但也不至于收到货就成了她这样的。
　　况且，没有我开门，她是怎么进入我家的？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直没说话。

　　她则摆出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尽管上代机器人的表情怎么看都很奇怪。

　　“我察觉到你在家里昏倒了，便联系了这里的物管，是他帮我开的门。”她站在我面前，挥了挥她的右手，像是演讲时的惯用动作，“你生病了，需要休息，我给你打过针，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确实感觉好了些，便暂且相信她的话。
　　“我是怎么了？”

　　她停顿一秒种，应该是在整理信息，这么慢的信息处理速度也就只有老式机器人才有了。

　　接着，她一字一句回答：“你超过五天没有休息，身体出于超负荷状态。因为身体原因，你只能喝特质营养剂。但根据我的检查，你这周吃过大量不健康食品，这些食品对你的身体有害，建议你以后不要再食用。至于生活环境问题，我已经将你的住处打扫干净，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干净的生活环境对你身体有利无害。”
　　我摆摆手，不愿再听下去。

　　她已经把我和我家的信息都调查清楚了。

　　趁着她离开房间，我打开手机。不幸的是，我察觉到她的信息网已经涵盖了我的手机。
　　我没法通过手机将“0379在我家”的信息传递出去，上代机器人已经有了拦截信息的能力，更何况她还是拥有一定攻击能力的机器人。
　　现在只有见招拆招了。

　　0379经过我的允许，住在了小净原本的房间。
　　夜幕降临，我本想趁着她在房间充电休眠的时候进去看看，但等了好久她都没有休眠的意思。
　　我只能等下一个机会。

　　晚上十一点，我准时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白天发生的每件事都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帧帧在我眼前掠过。
　　过了十分钟，我听见自己的房门被推开。
　　“是我。”0379轻声说，“你最近思虑太重，入睡困难。”
　　“没有，我刚刚都睡着了。”
　　她没有戳破我的谎言，而是走到床边坐下，自顾自地唱起摇篮曲。
　　歌声缓慢悠长，轻柔地像是一团棉花糖。
　　我想起来很久之前和父母去游乐园时吃的那团棉花糖，好像能一直甜到心坎。

　　“这是给小孩子唱的，我已不是小孩子。”我躺在床上背对着她，把头闷在被子里。
　　她似乎轻轻笑出声，她继续哼着小调。
　　在温柔的歌声中，她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
　　就像母亲一样。
　　我睡着了。
　　我不敢承认，我很想念母亲。

　　三

　　有了0379的照顾，我的精神好了许多。
　　那天之后，我又去过机场几次，但都没有见到父母。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清楚。
　　除了这件事，我的生活已经回到正轨。
　　我每晚十一点睡着，早上六点半起床，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作息。
　　我的工作也回到正轨。

　　0379从不出门，她每天在家里忙碌，将这栋房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她甚至能养活母亲种的那些娇嫩的花。
　　我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我期盼着她快点出门留我一个人在家，但又不愿她出门。
　　每天上班走进公司时，我都下定决心要走进领导的办公室，把0379的事告诉他。但每一次，我的心里总会想起一个声音——

　　等等，再等等。

　　我在等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天，我又一次来到公司。这次，领导主动让我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看看你做的这是什么！”
　　他挥舞着纸张，纸张上是我这周的劳动成果。
　　我站在他的办公室，愣了很久才明白，我竟然把这个项目搞砸了。
　　从前，我从不在工作中犯任何失误，我向来是任务完成得最好的那个。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没有心情再听领导接下来说的那些话，他发泄完怒气，开始说些好听的话，似乎在安慰我，似乎也没有。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忙碌着，直到深夜。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很累很累。

　　我拖着步子走回家，一路上，风声水声种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我站在家门口，看见窗户映出暖黄色的灯光。
　　我知道，0379此时正在家中忙碌。

　　荧荧亮着的灯火。
　　灯光下的小飞虫。
　　木栅栏、石板路。
　　滴落的雨滴和孩童的嬉笑。

　　好像干涸的灵魂突然找到一处绿洲。
　　我今晚睡前，想听那曲最熟悉的小调。

　　三
　　我决定把0379长久地留在家中。
　　0379很勤劳，她是个合格的机器人——尽管我不喜欢她把自己当成机器人，不过她可比小净好多了。
　　她依旧每天帮我打扫卫生，给我讲故事，给我唱歌听。
　　我喜欢看她在客厅中随着音乐舞蹈，她和母亲一样，都喜欢古典音乐。
　　她每日待在家中，有时我会把电脑带回家，她会帮助我整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我向她下过指令，不到特殊情况不要走出家门。
　　特殊情况，包括威胁到这栋房子安全的自然灾害等。
　　但是她竟然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乘坐地铁，已经在来我公司的路上。
　　我气坏了。

　　“我说过，你不能走出家门——不，我确实忘记带营养剂了，但是你没有必要来给我送——我不是生气，我是说……”

　　我挂断电话往外冲。

　　0379！她怎么能这么冲动！她难道不清楚现在城里治安有多严吗！
　　而且她竟然是坐地铁来的！地铁！那种像列车一样的东西！那就是列车！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吓得跳出来了。
　　幸运的是，她伪装地足够好，警惕心也够强。
　　回到家，我给她开了个小会。
　　她再三保证以后不会走出家门。
　　我觉得她认错的态度良好，决定给0379起个名字。

　　“丽兹，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我看着她，没把我的私心告诉她。

　　但她应该明白，毕竟她来我家的第一天已经得到了关于这里的所有信息。

　　她的眼睛像琥珀，看起来比真的还要漂亮。她眨眨眼睛，没有异议，她说她是我的机器人，我可以随意更改她的名字。

　　我从此便叫她丽兹。

　　四

　　我不敢想象如果哪天家里没了丽兹该怎么办。
　　就像我从前也不敢想象哪天家里没了父母的身影该怎么办。
　　可我终究要面对失去丽兹的危险。

　　这天，我下班稍微早了些，我没有提前告诉丽兹，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但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时，我注意到家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黑车。
　　这一瞬间，我心中已经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
　　其中最可能的，便是丽兹被发现了。
　　我急忙快跑往前冲。

　　还没等我走进，那辆黑车疾驰离开。丽兹不在车上，她还在家中，她现在还是安全的。
　　回到家，我急忙向丽兹打听那个人。
　　丽兹说，她意识到那人的身份，没有给这个人开门。
　　丽兹没在意这件事，她收拾桌子时还在哼歌。
　　可我没有办法安心。深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决定尽快带丽兹离开这里。
　　我睡不着，丽兹也没有休息。
　　她走进我的房间，像往常一样，哼着歌，轻轻拍打我的肩膀。
　　我终于陷入沉睡。

　　五

　　夜深了，丽兹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看着床上的那个人，确认她已经陷入休眠状态。
　　那人颈后的充电口处于开启状态，一条黑色的充电线连接其中。

　　在充电口旁边，红色的指示灯亮起，在黑暗中看，那只是一个小红点。

　　房间里，红点亮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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