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烟吻

　　【零】

　　我在的这单位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新员工把前辈弄死，就可以踩着前辈的尸体上位，顺理成章地继承代号。

　　我死后，他继承了我的代号。

　　【一】

　　我叼着烟，凑近打量了一会儿那个新人。

　　“我说，这人真归我了啊？”

　　琴酒面色冷淡，凉飕飕地瞥了我一眼，加重语气强调道：“拨给你带一段时间而已。”

　　“挺帅的，行！”我拍板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琴酒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赶紧滚出我的地盘，这卷王同事，一看他我就头大。

　　我回头瞅了一眼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的新人，饶有兴趣道：“会抽烟吗？”

　　新人摇摇头。

　　一些莫名其妙的恶趣味升上来，我吸了口烟，将烟雾尽数吹到他脸上，看着他皱着眉头咳嗽的模样，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没事儿，不会哥教你啊。”

　　我好哥俩似的一把搂住那个新人的肩膀，笑道：“抽烟还是杀人什么的，我都能教你。”

　　感受到掌心下那具身体的僵硬，我顺手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点儿，没想到手感还挺扎实，是个练过的。

　　“新人，我跟你说，你可别不信啊，我业绩超好的！”

　　【二】

　　我以前也没带过菜鸟上路，也不知道上面干嘛要拨这么个人给我，但是介于这新人长得还挺好看的，留着暂且养养眼也还说得过去。

　　“我是波本威士忌，你叫我声大哥就行。”

　　我承认我的确是馋伏特加天天喊琴酒大哥那事儿很久了，很想体验一把当大哥的感觉。

　　生活偶尔也要有个仪式感，我在安全屋里挑挑拣拣，翻出来一只打火机，随手抛给那个新人。

　　“接着，当见面礼了。”

　　他看起来对我的见面礼并不是很满意。

　　“啧。”我抱肘不爽道：“有就不错了，要求别太高啊你！”

　　新人看了会儿掌心的打火机，抬头道：“我很喜欢，谢谢。”

　　他诡异地停顿了几秒，艰难地开口道：“大哥。”

　　我顿时心情大好。

　　“跟着哥混，什么都会有的。”

　　新人四处打量了一下，面露迟疑，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顺着他的视线瞅了瞅我家徒四壁的安全屋。

　　“那什么，你不懂，这个叫简装风格。”

　　甭管他信没信，反正我是信了。

　　【三】

　　为了维护我身为前辈的尊严，我决定给这菜鸟露一手！

　　当在七百码以外准确地击中任务目标后，我得意地勾起唇角，准备接受一段至少七百字以上的赞美。

　　悄无声息中，转头一看发现那个新人竟然在走神，我掩嘴轻咳两声，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抬起手干巴巴地鼓了个掌。

　　啧。

　　行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不过我总算明白为什么琴酒走到哪儿都乐意领着伏特加了，这感觉的确是爽，以前干活儿都是自己扛设备、拎箱子、打扫现场，现在直接让新人来搞。

　　我琢磨着要不要也买辆车开开，毕竟四舍五入有个现成的司机。

　　还是算了，指不定这人哪天就死了，我们单位新员工的折损率就还挺高的。

　　【四】

　　“来支烟，嗯？”

　　我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烟盒递过去许久却没人接。

　　“你真的是……”

　　我干脆直接抽出来一支烟凑到他嘴边，新人沉默半晌，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张嘴咬了上去。

　　“看着点儿，哥教你的第一课——抽烟！”

　　我手掌虚掩着打火机跳跃的火光点燃了香烟，熟练地吐出一口烟雾，又把打火机扔过去。

　　新人有样学样地跟着点燃烟，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蠢。”

　　朦胧的烟雾中，我恍惚间透过他看到了第一次碰烟时的我。

　　“新人，别担心，你迟早会习惯的。”

　　毕竟我们单位的工作压力还挺大的。

　　【五】

　　我开始觉得有这么个人跟着其实也挺不错的，而这种想法在我发现他竟然还会做饭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我惊为天人地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毕竟我自有记忆以来就在组织里了，从小学的都是些杀人的本领，安全屋里的厨房过去一直都是当作杂物间使用的。

　　我尝了一口摆在桌上的饭菜，味道竟然还不错。

　　透过模糊升起的热气，我看着那个正规规矩矩地吃着饭的金发青年，突然觉得就这么领着这人搭伙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琴酒把人领过来的时候说只是把他拨给我带一段时间而已，我看在那张脸长得还算赏心悦目的份上答应下来，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要把这人一直留在身边。

　　“新人，你死了以后想埋在哪儿啊？”

　　他夹菜的动作一顿，似乎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嘴角抽了抽，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才无奈的开口道：

　　“哥，我能暂时先不死，把这个问题留着以后再慢慢想吗？”

　　身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教导菜鸟是我理应尽到的责任，于是我举着筷子义正言辞道：

　　“你不懂，这种事就是要早做打算才行！”

　　我的墓地我都买好不记得多少年了，曾经的同事一个个都去了地下，而我竟然活到了现在。

　　【六】

　　我要想办法把这个新人留下来。

　　人是琴酒送来的，所以我第二天就去找了一趟琴酒，开门见山道：“我要把那个新人留下来。”

　　我那位天天就知道杀杀杀和炸炸炸的卷王同事看了我一眼，皱眉道：“你要杀了他？”

　　我们面无表情地对视了几秒。

　　“你有病啊，我说的是留在手下又不是什么枪下、刀下！”

　　“我是说，那个新人，我要一直留着，他归我了！”

　　“随你便，别来烦我。”

　　琴酒的眼神里带着点什么别样的东西，直到回到安全屋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嘲讽和怜悯。

　　那家伙有什么资格嘲笑我，大家都是一条路子走出来的人，他顶多就是比我多有一个小弟和一辆古董车罢了！

　　而且我现在也有自己的小弟了！

　　我决定去买一辆车，虽然我们单位新员工的折损率略高，但是我觉得只要我多上点心的话，我的小弟怎么的也不至于会死在我前头。

　　于是当天晚上，我回到安全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严肃地找他发出询问：

　　“你有驾驶证吗？”

　　“你会开车的吧？”

　　【七】

　　【搞定，收工。 ——波本威士忌】

　　我将爆炸后的余波和火光一并扔在身后，而在前方不远处，烤热的晚风里，拥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的青年正静默地倚着车门等我，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熟练地吐出一口烟雾。

　　他进步得很快，已经学会如何伪装得像个老手那样享受烟草带来的辛辣和内心的祥和宁静了。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是形影单只，现在竟然还会有个人等我，新奇的同时偶尔还会生出几分期待。

　　我习惯性地去摸身上的烟盒，没找到，大概是刚刚不小心掉在哪里了。

　　一支烟适时地送到了我面前，是我常抽的牌子。

　　我挑眉看了看他，笑着接过来，把那只烟咬在嘴里，略过对方正拿出打火机的动作，凑过去从他嘴里的那半支烟随风闪烁的红色微光处借了个火。

　　“你你你——”

　　他果然呆在原地，指着我结结巴巴“你”了个半天，结果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我熟练地吞吐烟雾，看着他浑身僵硬的模样哈哈大笑。

　　【八】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抽烟，那小子倔脾气一上来，是连我找他借个火他都要说打火机已经扔了的程度。

　　也不知道别人家的小弟是不是也这样，但是我知道伏特加肯定不敢这么跟琴酒讲话。

　　我对那个敷衍的说辞不以为意，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向他的口袋。

　　他在我面前就是个菜鸟，当然来不及闪避，于是我摩挲着手中战利品一般的打火机，揶揄道：

　　“那这是什么？”

　　他猛地上前把打火机夺了回去，我也没躲，半推半就地还给他。

　　他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紧张，含糊不清道：“这个不是用来点火的。”

　　我此刻已经对抽烟没了兴致，注意力全然被他身上有趣的局促感转移，随手把烟折断扔进烟灰缸里，拄着下巴盘问道：“打火机不用来点火，那你天天带着它干嘛？”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失望。

　　“你说得对，以后不带了。”

　　我挠了挠头，不明所以，怎么突然还生气了。

　　小弟的心思你别猜，太难懂。

　　【九】

　　我只知道他是琴酒送过来的人，倒是没料到他会是站在琴酒那边的狗。

　　当第一颗子弹击破长空命中我的肩膀时，我还没意识到这是个为我精心设计的圈套，转身厉声道：“快走！”

　　看清身后的情景时，我先是呆滞，随后是心底无法抑制地升起的荒谬和可笑。

　　“新人，你是真不错。”

　　我捂着肩膀的手缓缓放下，血液顺着手臂流淌滴落，淋淋漓漓地砸在地上，我看了看那个对准我的漆黑的枪口，又看了看正稳稳地举着枪的金发青年，忍不住笑起来。

　　“有前途啊你。”

　　“哥，你先冷静，你听我说——”

　　“住口！”

　　我面无表情，漠然地想着，他竟然还在叫我哥。

　　空旷的天台平面上没有任何遮蔽物，隐藏在背后的某栋高楼的狙击手大概正瞄准我的心脏，只待时机成熟，为我送上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知道今天我注定走不出这栋大楼。

　　【十】

　　我知道这是无从避免的一天，毕竟过去还从未有人做到过能活着从组织抽身，当我开始为了自由而织网布局的那天起，我就已经预料到过今天的结果。

　　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是其中的一环。

　　而我竟然还想着修改计划带他一起走，一时之间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是谁更加荒唐。

　　“哥。”

　　他手上的枪拿得稳稳当当，声线却隐约间透露出几丝颤抖。

　　“你先别动，你听我讲，这件事还有余地……”

　　“我不动好方便你们瞄准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二颗子弹猝不及防地从背后袭来，精准地命中我的心脏，剧烈的疼痛自胸口处迅速蔓延，我顺着子弹的冲击力被迫踉跄几步，半跪在地上。

　　他的瞳孔收缩，似乎对这一幕不可置信极了，扔下枪快步冲过来，在我的身体和地面完全接触的前一刻勉强接住我。

　　不多时，天台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琴酒！”

　　我叛变的小弟用手死死压住我胸口的血洞，扭头对着我的傻逼同事咬牙切齿地怒吼道：

　　“你怎么能开第二枪！你怎么敢——这和计划里的不一样！”

　　琴酒睥睨地扫视全场，并不理会那些质问，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眼神中是我曾见过一次的嘲讽和怜悯，淡淡道：

　　“我早说过，你的天真会让你下地狱。”

　　我猜他大概是瞧不起我的，毕竟他是全年无休的卷王，而我却偷摸计划着离职，最丢脸的是这点儿小心思竟然还被工作单位发现了。

　　我闭上眼拒绝与他对视，琴酒嗤笑一声，干脆也不再看我，视线转而挪到我的小弟身上。

　　“他不死，你怎么拿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顺手帮你醒醒酒罢了，不用谢，菜鸟。”

　　我大脑昏沉，心道这话没错，的确是菜鸟，竟然会相信琴酒的话。

　　【十一】

　　血液浸湿了我的衣衫，他那种毫无意义地按压止血大概除了疼痛以外什么效果都带不来，还好我的痛感已经几近麻木。

　　“新人，一直没问过……你的名字？”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有好几次我都觉得我马上就要咽气了，他才终于舍得开口道：“……波本威士忌。”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叫我，几秒后我才将将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琴酒口中所谓的这人想要的东西竟然是这个——我的名字。

　　我已经忘记自己到底多久没笑得这么开怀过了，鲜血一股一股地从嗓子里涌出，我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却还是没有止住笑声，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但我猜大概跟我第一次抽烟时差不多狼狈。

　　“很好，很好，波本威士忌是个好名字。”

　　我不想搞什么垂死挣扎把自己弄得太难看，也不需要让这么个蠢蛋陪我一起下地狱，我艰难地从怀里摸出烟盒，平常能在七百码外精准击中目标要害的手此刻却颤抖得几乎拿不稳一支烟，用尽最后的力气才终于勉强把沾着血的烟含进嘴里。

　　“帮我点个火吧。”我知道他身上一直带着个打火机。

　　我那个既聪明又愚蠢的小弟、未来的波本威士忌静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打火机，却迟迟没有为我点燃。

　　“你动作能不能快点。”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艰难地喘着气，口中涌出的鲜血已经浸湿了烟蒂，眼神逐渐涣散，分不清到底是在催促他还是自言自语，喃喃道：“我马上就要死了。”

　　“哥，对不起。”

　　大概是我听错了，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哽咽。

　　“你那天送我的打火机……是坏的，它根本打不出火。”

　　【十二】

　　这傻小子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送过他过打火机了。

　　大脑缓慢地运转，已经摇摇欲坠的齿轮艰难地带动记忆回溯，我慢半拍地想起，是那天随手扔给他的见面礼。

　　原来那是坏的，怪不得他当时盯着那个打火机看了那么久。

　　“啊……那就没办法了呢。”

　　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清了，耳膜里只能听到自己艰难的喘息声。

　　他在说什么，是道歉和忏悔？还是终于得以继承我的名字的喜悦？

　　我教给他的第一课是抽烟，那么最后一课大概就是以身试法地为他表演，做人不要跟我一样天真。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到我的脸上，带回了我最后一丝清醒。

　　是下雨了吗……我努力掀起眼皮，失神地看着昏暗的天际，可是空中明明没有云。

　　视线中的那抹模糊的金色逐渐被黑暗覆盖，身上的疼痛已经全然消散。

　　我生于黑暗，并不恐惧死亡，对我来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解脱。

　　——更何况我的名字将永远地得以延续。

　　【十三】

　　生命的尽头，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晚风柔和的傍晚，两支烟的烟头轻触，泛着微红的亮点上方，并为一股的青烟缭绕升起，又悄无声息地消弭在暮色里。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有点遗憾没能再抽上一支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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