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花

　　陆离宫中有三个女人是最亲近宫主华鸾的。
　　顾解语，傅绛雪，还有她，柳香菲。
　　顾解语倾城之姿艳绝天下。
　　傅绛雪来历不明，却在短短几月间走到了华鸾公子身旁，令人嫉羡。
　　柳香菲？
　　他老爹是上任宫主，死前无力的瞧了眼不争气的女儿，把继任的重担交给了大弟子华鸾。将她一并打包派送，让宝贝徒儿勉强照顾一下，成人后帮找个好婆家就成。
　　她拖着两条鼻涕无语的打量了下自家老爹，再看看师弟那绝望的眼神，只能对快死的老爹说：“放心吧爹，女儿就是找不到好男人，也不会逼小华自己消化内部低质产品的。”
　　柳老宫主噎得一口气下不去，立马归天。

　　在她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小华还是她八岁的事。
　　老爹把正在玩泥巴的她从草丛里挖出来，去宫外接人。
　　那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叔叔，旁边还站了个臭屁的他。
　　“菲儿，这以后就是你师弟，华鸾。”
　　她撇撇嘴，很是郁闷。
　　“我不做师姐好不好，爹，我要当小师妹！”做师姐没人宠没人疼没有小言情的发展前途。
　　“谁让你比人家大一岁了。”爹爹狠心道。
　　漂亮叔叔拍拍她未来师弟的肩：“快向师父师姐行礼。”
　　他行了礼，又懒懒的瞥了她一眼，一副完全不甩她的样子。
　　她火了，笑眯眯的跑上去，师弟长师弟短的叫。就着一手的泥就往人家的小手，漂亮衣服上蹭，蹭得人家一脸黑线。
　　她蹭得正爽，却被老爹拉了回来。
　　“家教无方，还请多多包涵。”
　　漂亮叔叔也不说话，点点头就告辞跑了。
　　他很无辜的看着她奸笑的脸，仍是一脸臭屁。

　　自此，她对策长期罪恶活动开始了，找着机会就整他。人家的教养倒是好得很，直接无视掉她的罪行，当他的好徒儿，好师弟。
　　朝花夕落，转眼六个年头就过去了。
　　她家老头子出去和人家火拼，结果没赢，重伤死了。
　　宫里传言老宫主本来根本就不会死，是被少小姐给气死的。
　　又说老宫主死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真是没良心没孝心。
　　她气得躲在小树林里躲了一宿，哭得睡着了。早晨醒来，身上盖的是他的衣服。练功见到他时，他瞥了她一眼，一如当年的臭屁，连手上动作都没变。
　　“以后哭了别躲起来，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师父去世那时也是。你躲了装了有何好处？看有人怜惜你么？”
　　“不丢脸，你哭给我看看。”
　　“我哭干嘛？又没什么伤心事。”
　　她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她把他那件灰色的小袍子轻轻的抱着，藏在衣柜最深处，洗都舍不得洗一下，怕失却了少年的残香。
　　心里的感情变了就是变了。尽管她努力掩饰着，骗得了别人，却终究骗不了自己。她抱着灰袍子摸了一遍又一遍，眨眨眼半天回不了神，心里全是他。

　　一开始，她还郁闷老爹都不相信亲生女儿。
　　可她建立威信，扩大陆离宫，把老爹的事业拔至最顶尖的过程是她啃着零嘴亲眼所见的。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
　　她这个师姐当得活像个木头娃娃。整天无所事事，剩下的小聪明都放在了整师弟这件事上。
　　她也愿意这样，只要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站在原地。

　　好几个年头她都是模糊的度过的，咬着糖葫芦，看着春去春又来，满脑子都是今天出什么法整他。
　　只有小玲那丫头整天在她耳边嘟哝。
　　宫主又做出了什么惊人之举。陆离宫的地位阶升。天下第一美人顾解语倒追宫主未成，伤心下嫁宫主师弟……………………宫主身边惊现陌生女子，状似十分亲密。
　　解语姐的事她知道，那就是外面瞎传的。解语姐一直钟情封师弟，与小华只是姐弟之情。
　　她的丰功伟业她听烂了不新鲜。
　　听到最后一条的时，她却楞住了。
　　心里没有来由的一阵慌乱。她不得不在意。

　　那人就是傅降雪。
　　是宫主在上元节那日带回宫的。身份不明，性格也古里古怪。小华却好像就吃那一套似的，把人家捧在手心，疼着宠着。
　　这是小玲说得的。

　　她一改往日的懒散作风，重拾荒废了多年的武功，整天在她，面前晃。
　　可惜受益不大，人家最多无语的望她两眼。她也只得坐在湖边，辣手摧花。
　　“嗨，姑娘，劫色啊！”
　　转头只见一白衣少年舞者把扇子接近中，样子还算好看，笑容十分下流。

　　她非常尊重自己德自然反应的向他勾勾手指头，等人家一靠过来就一拳挥过去，留给他一对熊猫眼。
　　少年捂着眼睛哇哇大叫，叫得她心里直爽。
　　“你是在嫉妒本大侠的美貌。”
　　“省省吧你，陆离宫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比你漂亮。再说你有色，干嘛还要劫我的？”
　　“没情趣，这也是一种搭讪的方式知道不。”
　　她终于正眼看他，确定找到比她更有病的人了。
　　白衣少年姓季名绿。很奇怪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怪。
　　从她说：“你还不如叫‘妓女’算了。”一边恶寒。他却回答：“好啊好啊。”开始，她就发现他不是一般的怪。

　　这陆离宫里除了小玲和小华，就没有人理他了。
　　如今多了季绿，两人成天上房揭瓦，下地刨坑不亦乐乎。
　　偶尔小华碰到胡作非为的两人，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批评她几句。基本上是默许了她的胡闹。
　　他一向是这样。就如对她成天戏耍他的默认。
　　大多时候她会认为小华是宠溺自己的，可这次，竟然没有来由的感到痛苦烦闷。
　　他在无视她，他更本不把她柳香菲放在眼里！
　　她终于忍不住去质问他。
　　“华鸾师弟，你当我这个师姐是空气么？”
　　他正在处理事务，把头从一堆书卷里抬起，淡淡的看她。
　　“那你是希望我好好的管管你？需不需要动用宫规啊。”
　　“你！”她气结，哼的背过身去，自己一个人虬结着干着急。
　　等了许久，才听到他的一声叹息。
　　“你与季绿，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他，只会给你带来伤害。”
　　“哼！要你管！你凭什么管我柳香菲，我可是…………”
　　“就凭师父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
　　终究，对他而言，自己不过是责任，是负担么？
　　她的眼神暗淡下去。
　　“那么，是不是我嫁了人你就可以不管我了？”
　　他不语。
　　“这样的话，我与季绿的事，也请师弟……不要再过问。”
　　她穿过重重布幔来到殿外，只听身后有个老头的声音响起。
　　“宫主，近来有奸细混入宫中。看来是绿影楼出手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没在意，只当他说的是个屁，只把他的提醒和自己被勾出来的不安是个屁。
　　她要的不是江湖恩怨，勾心斗角。她只要没心没肺的生活快快乐乐的一辈子。

　　于是她依然和季绿一起闹腾。
　　挖竹笋却挖掉整个竹啸园的竹子。烧树叶烤东西烧掉半座房子。抓小偷把一群小偷吊起来剥光…………
　　季绿比她会闹，总是把一件小事扩大化——殃及池鱼。
　　她随他一起玩，也不知道是想忘了他还是想引起人家的注意。
　　他却不再理她，连象征性的批评都一并省了。偶尔遇见她，只是打一句招呼，再说他忙，便走开了。
　　接而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远方。他看得发怔，心里一阵钝痛。

　　“你喜欢他？”季绿瞥瞥她，手里还抓着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鱼。那鱼扑腾着，溅了他一脸水。
　　她被问的愣住。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竟是这么的明显。
　　可为什么发现的不是他……………………
　　季绿对鱼失去了兴趣，把他扔回池中。
　　“他对你，没有任何亲人以外的感情，是么？”
　　“………………………………”
　　“………………………………”
　　“阿绿，我们溜出宫玩吧，今天有灯会。”
　　“华鸾公子会同意吗？”
　　“他才不管咧！”
　　她对季绿笑，季绿却一脸迷惑的望她。

　　晚间，他们还是偷偷溜了出去。看灯，吃东西，买了好多小玩意。她抱在手里，季绿不肯帮她拿，自顾自的摇着纸扇四下张望。
　　一会后，好像终于找到了要找的，脸上却泛起不自在的神情。
　　“你在看什么呀？”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视线撞上一对男女，男的正在帮恋人戴发簪，眼神温柔得无以复加。
　　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八年间未见过的。
　　那男子正是他的师弟，陆离宫宫主，公子华鸾。

　　那晚之后，她就总是呆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也不和季绿玩去了，只一个人坐在窗口，愣神。
　　“喂！”
　　季绿终于受不了她，在窗前叫她。
　　“柳香菲！”他叫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绿影楼联合了几个门派，终于要攻向陆离宫了。”
　　绿影楼和陆离宫一向结仇，可这又关她什么事？
　　“这次可不同往日，绿影楼势力强大，陆离宫……恐怕是难以抵挡。”
　　陆离宫再强也是新起只秀，根基不稳。与绿影楼对抗已是勉强，何况现在有了帮手。但这又与她何干？
　　“华鸾公子…………陆离宫一但被攻下，华鸾公子被抓……我爹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的。毕竟当年，他拒绝了小妹，害她投河自尽。
　　她被惊住，不知是为了小华担心，还是被季绿的坦白吓到。
　　他是绿影楼少楼主吕子禾，她早已猜到，只是不想记得，不想知道。
　　他便是绿影楼派来的奸细。
　　柳香菲摇头，不停的。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救陆离宫，救华鸾公子。”
　　她停住，屏住了呼吸。
　　“菲儿，嫁给我。与绿影楼联姻。”

　　“小华，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不是上次灯会与你一起的那个女孩子？“
　　“…………………………“
　　那晚之后，她曾经状着胆子问他。
　　他………………没有否认

　　聘礼很快就送过来了。
　　他只是任那些红色德尔箱子一个接一个的列在她面前。
　　柳香菲一定会孩子气的说不嫁。
　　会求他，会骂他。
　　他这么想着，淡淡的笑意平展了眉头。他知道她喜欢自己。

　　那一天的雪下得很大，她用一层又一层的胭红色将自己圈起来。
　　他没有阻止的意思。
　　他不在乎她的心情。
　　他遵守诺言让她许了良人。
　　她却悲伤着，泪涌出来怎么也收不回去。
　　妆上完了又化，化了接着上。
　　收拾完毕站在他面前时，已经到了傍晚。
　　雪停了，却有红霞映在天，染上她的脸。
　　看见他的那一刻，她却平静了下来。

　　她心中有爱，柔丽亮泽，挥之不去。
　　她心中有痛，潜默哀伤，亦挥之不去。
　　所以，只想要更温柔一点，更温柔一点。
　　抓住他心中的那份温暖，去怜惜，去珍藏。
　　这尘世她只能来一回。
　　因此盯着他俊秀妖艳的眉眼看了一遍又一遍，刻在心中，永不忘怀。
　　她持了柄剑，歪头俏丽的笑着，想把自己的影子也刻上他的心扉。
　　她自信与众不同，又与他相伴朝夕，所以志在必得。
　　可她忘了。
　　她是柳香菲，而不是顾解语，并非倾城之姿。
　　华鸾公子盯了她十多年都没反应。
　　何况现在。
　　她是柳香菲，而不是傅降雪。根本就对不了宫主的口。华鸾公子处了她十多年都没反应。
　　何况现在。

　　喂，小华，我得走了。
　　你别不理我呀，我不是来戏耍你的。
　　你放心，以后再也没人剪你衣服上的花，放虫子在你柜子里，在你茶里加盐巴，在你饭里放巴豆了。
　　她看到他还支着头躺在他那张死人榻上。对她的说辞报以不屑的笑。
　　她也笑了笑，想哭，却没哭得出来。
　　只是嘴角的弧度有些酸涩。

　　他似乎察觉到诡异之处。

　　“看，我柳香菲还是有人要的。”

　　他抬起头。终于让那身刺目的红色映在他的眼里。他震惊也痛惜，手指死死的扣住扶手，身子却挪动不了。
　　她，原来是他最放松的角落。
　　他千算万算，以为毫无破绽。
　　本以为她会一辈子在他身边叽喳闹腾。
　　最后却只得看她迈出自己的视线。

　　无法阻挡，无法阻挡。
　　谁又能阻挡命运的进程。
　　流年飞逝，转眼仿佛前生。

　　她抬起头望向天际的流云，眼里映着天光湛蓝，琉璃一般。
　　“娘亲，快走啊，你答应要给凤儿买糖吃的。”
　　她低头，只见自家小女娃正扯着自己的衣角撒娇，一如她当年的淘气娇俏。
　　正当她应声，身边却多了一个人，定定的站在那儿。
　　“过得可好？”
　　她看他，依然是那么俊美的脸庞，却仿佛在时光的流逝中失去了什么。凤儿怕生的，紧握着她的手，她回过神来，看看女儿。
　　“好，很好。我和凤儿，还有子禾都过得很好。多谢师弟关心了。”
　　“那就好。”他的笑容里好像多了疲惫啊忧伤啊一类的东西，她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那么，告辞了，师姐。”
　　师姐，他从来没这么叫过她。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秋季来临时，他收到消息。华鸾公子死于大火，陆离宫归入绿影楼。
　　那一天，吕子禾站在门口，沉沉的望她。
　　“华鸾公子死了，为救傅降雪而死。”
　　她只哦了一声，继续拿糖哄着自家娃娃。
　　吕子禾仍是盯着她不出声。
　　她暖暖的看他 。
　　“你和凤儿才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她抬头，天边的红霞抚在她的脸上，绯红。
　　她最爱的人，早就在别大火烧死之前，死在她的心中。
　　死在她披上红霞一般红艳嫁衣站到他面前的那一刻。

　　她笑了，笑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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