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苍茫北麓，白雪皑皑。

　　一名披着暗红斗篷的男人在雪地里急速奔行，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十几名不明身份的黑衣人。

　　东方的天空呈现出淡淡的青色，天终于快亮了。

　　男人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主上应该也已经脱险，那些刺客追在自己的身后，想来还没有认出自己只是个假冒者。

　　又一道羽箭破空而来，男人再次奋力侧身避开。然而一夜的周旋早已让他筋疲力尽，身侧便是悬崖，羽箭刺透他胸口的同时，他腾空一跃，向着崖下坠落下去。

　　男人再睁眼时，是在一间屋内，屋内很暖，有熏香，有暖炉。一位红衣服的小女孩背对着他，在桌边哗啦啦的洗着一条沾满了血的白色方巾。

　　男人下意识想要起身，胸口猛然一阵剧痛传来，让他不由闷哼出声。

　　小女孩听到动静转过身，见他这个样子，急忙跑过来把他按下躺好。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帮你包扎伤口很费劲的！”

　　小女孩八九岁的模样，大眼睛长睫毛，生气的时候脸蛋鼓鼓的，大概是想露出比较凶的模样，可是在别人看来一点也不凶，反而很可爱。

　　男人有些抱歉：“不好意思…”

　　他环视周围，细细看了一番屋内各处，这才又问道：“小妹妹，你家人呢？”

　　小女孩一边皱着眉头查看他的伤口包扎处，一边没好气的道：“我没家人。”

　　男人一愣：“……是你救了我？”

　　小女孩：“是啊！”

　　男人：“！敢问……这里是何处？”

　　小女孩白了他一眼：“北麓城啊！出关的最后一座城，你不知道吗？”

　　男人：“……”他默默计算了一下，自己坠崖之地，离这里大概十几里。

　　他不相信一个小女孩能把他拖回城中，而且看样子，好像并没有惊扰到别人。

　　小女孩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道：“我那天刚好和师父去采药，驾了马车。”

　　原来还有位“师父”。男人笑了笑，再次表示了感谢。

　　此时此刻的他是相信这个小女孩的。

　　他的疑惑在于，小女孩和她的师父，又是如何相信他是一个该救之人？仅凭善意？还是医者仁心？

　　伤口没有重新裂开，小女孩松了口气，面色也缓和了许多，她转身出去，没多久便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师父专门给你配的方子，趁热喝。”

　　男人毫不犹豫的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这回轮到小女孩惊讶了，歪着脑袋看他。

　　男人：“怎么了？”

　　小女孩：“师父说你肯定会一口喝干，我还不信，我说你可能会怕我们下毒。没想到师父是对的。”

　　男人笑：“还是你师父更老道些。”

　　小女孩撇了撇嘴：“算啦，不过是抄写药经一次而已。”

　　她又看了一眼男人，脸上的神色比之前和善了许多。

　　这个样子突然给了男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自己怎么可能曾经见过。

　　除非……

　　他心头一动，问道：“小妹妹，却不知…你师父现在何处？我可方便亲自道谢？”

　　小女孩摇头：“刚出门了。”

　　男人有些失望，却又有些不甘心：“何时归来？”

　　小女孩又摇摇头：“不知道。师父经常出门，每次出门短则数日，长则数月。”

　　男人有些不可置信：“只留你一人在家？”

　　小女孩：“当然不会啊！药铺里还有其他伙计啊！”

　　男人无言。既然如此，也只能先养好伤再说。

　　第一日和第二日，果然还是只有小女孩一人进进出出，男人伤口很深，险些伤及要害。小女孩说师父吩咐过，让她五日之内不能出房间，外面天寒地冻，时不时还会下起大雪，若在此时让他呼吸到如此冷冽的空气，会让他脏腑中的伤势更加恶化。

　　男人倒是听话，也没想着要出门。此时北麓城中状况不明，主上是否已经派人联络了此地官员，这些官员之中是否有敌人的暗桩，暗桩里是否已经有人查到了什么，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安心养好伤，再做打算。

　　这间屋子有扇窗户，窗外一树红梅，再远些，便可见那覆着白雪的山麓。山麓下蜿蜒的河流已经结冰，再向远处望去，依稀可见关前的点点军帐。

　　第三日，一只白鸽飞到了窗前，男人默默上前，解下他腿上绑着的小竹筒。

　　第四日，小女孩已经跟他聊的很熟，他知道了小女孩叫雪儿，喜欢跟师父打赌，每次的赌注都是抄写药经。

　　以及，小女孩很喜欢穿红色的衣服，但是第一日之后，她却再没穿过，而是换了粉色。

　　第五日，小女孩怕他前功尽弃偷偷溜出门，索性搬了一套文房四宝到他屋子里，坐在桌前抄书。

　　男人披上外套缓步走过去，却看到小女孩把药经丢在一边，一笔一划的在默一首诗。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男人：“这首诗，谁教你的？”北麓城地处边境，民众尚武，想来喜读诗词的人并不会太多。

　　小女孩头也没抬：“师父教的。”

　　男人看着小女孩握笔的手：“你握笔的姿势，也是你师父教的？”

　　小女孩：“是啊。”她原本小拇指微微翘起，被男人一说，又偷偷的想要收回去，但是男人并没有想就此略过这个动作，而是接着问道：“你师父没告诉你，这样握笔是错误的么？”

　　小女孩有点不服气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过啊！但是师父自己也改不过来，对于我这样子，也没什么好纠结的罢了。”

　　男人微微笑了下，在一旁坐了下来。他已是心如擂鼓，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第二个喜欢这首诗的。”

　　小女孩歪头看他：“第一个是谁？”

　　男人：“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小女孩使劲点头。

　　男人：“大概十年前，京城里经常举行一些文人雅士的聚会。会上常有一些书画比试。”

　　“京城里的这种聚会通常都是一些世家举办，你知道，世家之中的思想有时反倒不如民间开阔，故而这种聚会，是不允许女子参加比试的。那一次，一名女子女扮男装参加了书法比试。我与她邻座而坐，不约而同的都交了这一副词。”

　　“结果是，我拔得了头筹，因为她被识破了女子的身份。后来我谎称她是我的远房族亲，这才化解了尴尬，将她平安带了出来。”

　　听到这里，小女孩忍不住插嘴道：“你是不是喜欢她了？”

　　男人点头。

　　小女孩：“那，后来你们成亲了吗？”

　　男人苦笑摇头：“没有。我们确实两情相悦了一阵子，但是当我想要提亲的时候，她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小女孩张大了嘴巴：“她走了？”

　　男人点头：“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小女孩眼珠一转：“后来……你找过她吗？”

　　男人：“找过。”

　　小女孩：“找到了吗？”

　　男人：“没有。”

　　小女孩：“……那……后来你放弃了吗？”

　　男人：“放弃了……”

　　小女孩：“……你娶了别的女人？”

　　男人摇头：“没有。再未婚配。 ”

　　小女孩却仿佛轻轻舒了口气。

　　男人细细看着她的反应，眯起了眼睛。

　　小女孩继续低头写字，男人站起身，走到了窗前。

　　斯人如新，山水如故。

　　夜里，月黑风高。

　　屋外寂静无声，几道黑影悄无声息的闪过，迅速向男人所在的房子围拢过来。

　　迷香吹入，片刻后黑衣人方才推门而入，然而床上空无一人，一道雪亮剑光却从天而降，剑光点点，瞬间刺倒了数人。

　　刀光剑影之下，男人不敢恋战，幸亏情报来的及时，让他得以应对。主上已经安全，而这些人来的目的也很明确：杀了他。

　　因为他是主上身边的左膀右臂。

　　他是军中唯一的文人将军。

　　他的伤势其实还没有好，白天他想过离开，但是贸然走掉，万一来人扑了个空，很有可能把愤怒发泄到这家药店的伙计和那小女孩身上。

　　他不能一走了之。

　　胸口的伤再次裂开，男人能感觉到血液再次流了出来。黑衣人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勉力维持，兴奋之下再次围拢而上，却不想被他剑花一抖又刺倒几个，如此只剩下了两人。

　　“啊！”不远处突然传来小女孩的惊叫。

　　几人都是一愣，然后几乎同时向那声音来处飞掠了过去。

　　男人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黑衣人将刀架在了小女孩的脖子上。

　　“丢掉剑！”

　　男人沉默着，毫不犹豫的扔到了手里的长剑。

　　另一个黑衣人狞笑着走过来，一脚踹在他胸前伤口之上，然后又是一刀，划在他的胳膊上。

　　“你不是厉害吗？！来啊！”一刀刀落下，在他胳膊上和腿上划出一刀刀血口。

　　他咬着牙未吭一声，只是凝目看着惊慌失措的小女孩。

　　“放了她……”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痴心妄想！”黑衣人又是一刀，落在他的小腿上，他腿下一软，跪倒在地。

　　但是在他跪倒的一瞬间，一道金光从袖中飞出，直直打向挟持女孩的那名黑衣人的眉心，黑衣人应声倒地，另一名黑衣人大叫一声，向他脖颈砍去。

　　小女孩失声大叫，他就地一跃，勉强躲过了刀锋的同时，也跃到了小女孩的身边，他抱起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抛出墙外。

　　刀光已至，男人闭上了眼睛，但是刀锋似乎并没有落到他的颈间，当他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看到那身熟悉的火红衣裙，在自己面前飘过。

　　“师父……他怎么样了？”
　　“死不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

　　男人没有马上睁开眼睛，眉心却微微颤抖了一下。

　　“雪儿，你去把之前那副汤药煎好端来。”

　　女孩应声出了门，女人的声音又在男人耳边响起。

　　“别装了。”

　　男人有点艰难的睁开眼睛。说实话，他并不是真的想装，只是眼皮子是真的很沉。

　　一身火红的女子坐在自己的面前，容颜与当年几乎没什么改变。

　　男人苦笑：“真的是你。”

　　女人：“是我。”

　　小女孩端着汤药重新回到这个房间的时候，男人和她的师父两人已经相顾无言。师父看着男人喝光了药汤，转身便要离开。

　　男人：“真的决定了？”

　　女人的身形顿了下：“若是可以摒除家仇国恨，我又何必如此。”

　　“你也明明知道，若是回去，我们将要面对什么、”

　　男人沉默下来，看着女人一脚踏出房间，火红的衣角成了最后定格在他记忆中的画面。

　　而那小女孩，也只能跟随者自己的师父，懵懵懂懂的就此离开。

　　第二日，北麓城中最有名的药房贴出了歇业的告示。

　　一队士兵接管了药房老板的宅子，没多久便扶出一名有伤在身男子，护着他上了马车。

　　行程还要继续，车轮还在向前。

　　女人带着小女孩，站在北麓山的山顶，望着那横亘在半山腰的必经之路上，那一队长长的队伍。

　　她的脑海中再次想起这首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师父，我们真的要离开北麓城吗？”
　　“对。”
　　“我们去哪里？”
　　“或许是南麓城，东麓城，西麓城。待为师看哪里顺眼，就留在哪里。”
　　“京城呢？师父会看京城顺眼吗？”

　　女人低头眯着眼看了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露出天真无害的模样：“这几天听那个人说了不少京城的事儿，就…觉得那是个挺好玩的地方。”

　　“呵，”女人冷哼了一声，“血腥之地而已，确实有趣。”

　　小女孩嘻嘻笑着一合双手：“师父不是一直喜欢有趣的地方吗？那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女人：“……”她继续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孩子，这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有几分当年自己的模样。

　　怪谁呢？

　　小女孩：“而且那个人也很有趣啊！我照顾他这些天，他没怎么套我的话，反而给我讲故事，就是我讲给您的那些。”

　　女人：“……”

　　小女孩：“师父一向不喜欢无聊的地方，既然如此，我们就去最有趣的地方，好不好？”

　　女人：“你这是让为师自己打脸？”

　　小女孩：“怎么会！师父当年离开，不过是放过了他们而已。再回去逗逗他们，也未尝不可啊。”

　　“放过……”女人轻声低笑，“也好，那我们就回去京城，再逗逗他们。”

　　小女孩见师父被自己说服，喜上眉梢。她望着已经成为了一条蜿蜒影子的队伍，拍着手掌再次脆生生的念了起来：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只是在她带着欣喜的童声中，这首词，似乎又生出了别的意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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