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是苏宝儿被满门抄斩前，新皇远肃让老太监带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苏宝儿是三朝老臣苏阁老的孙女，内阁大学士兼太子太保苏敏政的女儿。

　　她的娘亲，是老太后最疼的小侄女，去的早。苏宝儿便一直养在深宫，和几个同岁的皇子公主一同青梅竹马地玩闹般长大。

　　当年呀，她是那样受宠，太后疼她，皇上皇后也疼她，妃子们让着她、巴结她，皇子们拥着她、护着她。

　　那样的日子真的很简单，也很快乐。有她最喜欢的三皇子哥哥远肃，还有与远肃一母同胎的小公主连菲，他们仨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停不下的笑。

　　她不知道，太子哥哥不喜同他们闹到一处的缘由；她也不知道，五岁的意外落水，九岁的误食中毒背后真正的原因。

　　苏宝儿的快乐，简单又持久地令人羡慕。而更令人羡慕的，是她始终不染一丝污垢和血腥的良善。

　　慢慢地，似乎连有心之人，都不再对她下手。

　　直到有一天，十五岁的苏宝儿不小心偷听到爹和太子亲信的交谈，他们说，三皇子，不能留了，局已布好，就差最后一个让皇上太后都可信的人证。

　　然后，苏敏政想起了自己深受皇恩的女儿苏宝儿。

　　那个局，天衣无缝；那场戏，足于让三皇子远肃根基尽毁，再无翻身的一丝可能。

　　但，在最紧要的一刻，望着备受冤屈始终沉默的三皇子远肃，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马上要被禁足的小公主连菲，以后不远处觉得胜券在握而隐隐冷笑的太子哥哥。

　　本被爹教导好说辞的苏宝儿，不由改了词。

　　她没有站出来颠倒黑白地说，一切都是远肃指使，她只说——当时天太黑，没看清。

　　或许正是这最关键的一击有失，远肃虽受重创，却尚有一息维存。

　　那一年的夏天，连绵阴雨，苏宝儿再也没有和远肃哥哥、连菲一起玩闹了。

　　苏宝儿心里是明白的，但她不愿去做违心之事，她想要固守的善良，对她而言，是如斯重要的事。

　　后来的后来，继续着数不尽的明枪暗箭、道不完的阴谋阳谋，那盘棋上的棋子越来越多，又越来越少。

　　夏天又来了，苏宝儿十七了，正是出阁的好年纪。

　　这一年的夏天又下起了阴雨，宫内传来了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就好像这烦人阴郁的雨，没完没了。

　　首先离去的是久病的太后，然后皇上又突然暴毙，最后——是原本一直身体康健的太子，在一个雨夜被暗杀。

　　丧事从夏初一直办到初秋，举国皆哀。

　　唯有公主连菲，始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只是似笑非笑，若哀非哀，她没有和苏宝儿说过一句话，但总是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

　　太子逝去后，二皇子自行退隐，三皇子远肃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肃杀太子一党，而清理的第一个名门望族，即苏家。

　　苏宝儿不是没有跑去跪求，她跪了七天七夜，哭了七天七夜，得到的，不过是和全家一起上断头台前的一句——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身死后，苏宝儿得机缘重生，正巧是那一年的夏天，她站在朝堂上，向众人质证三皇子谋反。

　　苏宝儿望着沉默的远肃，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父亲早就教给她的污蔑之词——

　　那一刻，她只想，他死！

　　远肃落狱的那日，苏宝儿被违了禁足令的连菲追着拦住，小公主哭红了眼睛，撕心裂肺地质问儿时的玩伴：“为什么？！”

　　苏宝儿只是低声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带着泪痕的连菲愣住。

　　几个月后，远肃在被贬途中遇害，连菲公主彻底疯了。

　　两年后，十七岁的苏宝儿成了皇太子妃，那一年夏天，又下起了雨。

　　苏宝儿望着落下的雨滴，没有一丝喜悦。

　　一年后，皇太子登基，苏宝儿稳坐中宫为后，她只是闲暇时，会望着窗外枝头的鸟发愣。

　　一日，她来到树下，恰巧一阵强风过，鸟巢被吹落，其中鸟蛋，一个接一个落在了地上，碎了，也就死了。

　　只有一只小蛋比较运气，落在了苏宝儿下意识抬起的手中。

　　身后的宫女连忙奉承道：“这真是枚有福气的蛋，若是出生为鸟，都是享了皇后娘娘的恩德。”

　　苏宝儿笑了，转身将蛋递给宫女，道：“蒸了吧。”

　　生死大权，掌于他人之手时，有什么资格谈福气，话善良？！

　　由古自今，无外如是。

　　而做了中宫的苏宝儿，有那么一刻觉得，这一并死去的，不仅是远肃、连菲，三皇子一党，这玫无辜的鸟蛋，还有……曾经的自己。

　　这，也许就是真正的覆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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