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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魇歌
正月初九,岸国国丧日。年初大祭,众皇室成员前往太庙,祭拜先祖。
立春已过,稻田里,青草茵茵。几个牧童在草垛上嬉戏,嘴里哼着一首岸国童谣:“正月九,礼花落,小小皇城唱魇歌。天残阳,地残血,殷殷彼岸成汪洋。”
车马停歇,惠贞女王轻掀帷裳。倚窗望去,除了几块瘠田上有几分绿意,周遭一片寒芜,乱石荒岗,长不了林木。惠贞阖眼,思绪流转,苦涩难言。秋收之后,这里便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彼岸花丛。
亦如,那日流淌在这片土地上的血色汪洋。
礼花阵阵,绚烂夺目。
然而,在那片斑斓的夜空下,一曲人世魇歌,以潮鸣电挚之势收割着人命。
隔着七尺厚的岩石,惠贞听见了这首魇歌的每一个音符。主音是那片惊破苍穹、惨绝人寰的尖叫声、嚎啕声,那是化骨溶肤、血肉成泥的剧痛,是生命刹时离世的本能,是魂魄脱离本体前的最后一次挣扎:尽管徒劳无用。伴奏是噼啪作响的漫天烟火,爆破声打着节奏,礼花绽放,嗤嗤啦啦,簌簌而落……烟火嗖嗖,亮彻夜空,毒粉四逸,纷落满城。负责燃放礼花的有百余人,他们分布在曼城的各个角落。惠贞突然想知道,在这场自己亲手奏响的魇歌里,在明知自己必死无疑的境地下,还在点燃引线的他们,最后留存脑中的,是这个国家,还是至亲的脸庞。
“陛下,吃点东西吧。”
惠贞摇头。处在这种境地,没有人吃得下。密道里苟且余生的人们,听着外面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愧疚和悲痛两柄利刃插在心头,难以入食。
惠贞张张干裂的唇,“多烧几壶水吧。”
惊惧和悲怆双重折磨,没几个人有心进食,很多人开始体力不支,昏然睡去。伴着魇歌之曲,他们有的梦见阎罗地狱,有的梦见魑魅魍魉,鲜血不仅流淌在土层之上,在土层之下,她还以更凶恶狰狞的面目,撕开活人的梦境,喷涌出一个又一个的梦魇。豆大的汗珠沁在他们苍白的面容上,善有一丝活气,却早已魂飞魄散。
毒粉落尽,满城殷红,一片死寂。
“启禀陛下,霍将军他……”
“他怎么了?”惠贞至今未眠,气虚体弱。看那人的脸色,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与他的两名副将一起……自杀身亡了。”
惠贞来到三人的尸体前。他们用的都是特制的匕首,一刀封喉。这是每个岸国将领随身携带的武器,用于落入敌手后的自我了断。三人的脸上是同一种表情,不是恐惧,也不是诀别,而是一种超越了死亡的平静。一国大将,听着自己的袍泽兄弟呼天喊地的尖叫声,自己却躲在密道里,心中所受折磨如万箭穿心。外面的声响消逝后,生与死的界限越发令人迷惘。生,不如死。于是,他们选择了死。
“把尸体处理了。”
三天后,善后部队出动。仅洗去皇城内的毒血,就赔上了一百多人的性命。最终清查人数,曼城里的瑰国部队全灭,而济国幸存人口,包括王室在内,不足一万。
八万人口殒命,免去济国亡国命运。这笔代价,终究是太大了。
朝堂秩序恢复后,立即有人递来奏折,建议废除天字号诏令,言之凿凿:瑰国来犯,皆因天字号诏令,废除之,保国之安宁。以李丞相为首,多数大臣都站在废除一方,魇歌惨胜,众人心有余悸。只有少数几位老臣执意反对,坚称天字诏令乃国之宗旨,不可数典忘祖。此案商议无果,朝堂上争论不休,一拖竟至暮秋。
暮秋,曼城内外,彼岸花开成海。
“惠贞廿三年九月初三,济国改国号为岸。今日伊始,纪年岸国惠贞元年。”
诏书发布后,惠贞按礼节章程,前往太庙祭祖。
翌日,岸国朝仁殿。
“李丞相,听说陛下昨日把六位先帝的灵位从太庙带回了宫中?”
李丞相点头。
“陛下此举,有何用意?”那人挤眉弄眼。
“陛下远虑深谋,我等不可妄加揣测。”
“是是,丞相大人所言极是。”那人闭口不再多舌。
辰时,惠贞驾到,李丞相等人未及上奏,惠贞便让人捧出先帝牌位,呈在朝堂之上。见此情境,满朝文武纷纷匍匐跪地,噤若寒蝉。
惠贞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朝堂,与众大臣一起,跪拜先帝。侍卫和宫女见状,双腿一软,就地落膝。惠贞双掌朝上,咚的一声巨响,磕在青石砖上。那响彻朝堂的磕头声,沿着砖石,传至众人伏地之额,颤耳震脑。
咚!
咚!
又是两声。头磕在惠贞女王的额上,痛感却深达每个人的神经。无人敢起,无人敢言。
六个手捧灵位的宫女,一一念出六位先帝尊号:
“太初。”
“明理。”
“孝譐。”
“扶世。”
“怀瑾。”
“仁泽。”
一字一句,回响在朝仁殿上。
惠贞挺身而立,掷地有声:“济世悬壶,是为济,普济众生,是为岸。没有天字诏令,济国何以为济,岸国何以为岸?如果谁,对着六位先帝,能说出‘废除天字号诏令’这样的话,我惠贞,即刻应他所言,拟旨宣布,天字号诏令,绝迹岸国,永世不复!”
此后,岸国上下,无人再对天字号诏令提出异议。
“身处岸国,不论何人,病得医,毒得解。天字诏令,纵国亡,令犹存。”
车马辚辚,飞沙扬尘。
黄牛在初春的田地里吃着青草,几个牧童一遍又一遍的唱着自己并不理解词意的童谣:“正月九,礼花落,小小皇城唱魇歌。天残阳,地残血,殷殷彼岸成汪洋。”
惠贞心里十分清楚,终有一日,自己会归于尘土,岸国的每一个帝王都会归于尘土。而这首童谣,会恒长久远的传唱。这是岸国的国难,国殇,也是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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