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敏若]

　　酒断线落瓷杯。一点一滴映出执杯人的兴致索然。

　　最后一滴酒化进杯中波澜，赵敏不禁望之出神。此那年一别后。三年两载，虽还没有走遍天下。但是也是翻山渡河，阅尽千帆了。可是她要找的人，丝毫没有音讯。

　　再无兴致，倒了酒还是要喝。赵敏捏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江边小镇着实不大，离主城尚远，酒也淡薄。她已喝尽一壶，还无点滴醉意。正要招手让小二添酒。从店外走近一人，抢先吸引了小二的注意。

　　“哟，周姑娘，这么早就送鱼来了……客官稍等，我收完鱼马上就给你添酒。”小二收走了赵敏的酒壶，上前接过来人手里的大竹篮。“哇，真沉啊。”

　　“今天有二十来斤。”

　　“哎哟……”小二把酒壶顺手放在近身的桌上，两只细胳膊费力提起篮子，步履蹒跚挪步：“周姑娘，你单手提着……真厉害！我拿到后厨称重，掌柜的等会就出来给你算钱。”

　　酒既已尽，眼前的菜肴也没有心程动，赵敏百无聊赖地斜眼瞥向了那人。大斗笠，鱼篓，粗布衣服挽至臂弯膝盖。是个渔女。

　　益发无聊，她捏起筷子，正要收回目光，恰巧那渔女抬头，目光相对……

　　噹噹……筷子从指缝滑下，又滚到桌下。赵敏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位渔家姑娘。谁料那姑娘看见赵敏，身子先自一僵，也不等酒馆掌柜结账，伸手压上头上大斗笠盖住脸，转身就跑！

　　“喂！你……等等！”赵敏起身踢开板凳就要跑，迈得一步又停下，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抓起桌上小小的行李包袱。这下再无迟疑，她撒腿跑去。

　　虽然斗笠遮脸，虽然粗布短衣，虽然已不是当年模样，但是……赵敏咬牙，忍住心口热辣辣一片痛意，运力于腿，尽全力向那人追去：周芷若，你还要躲我！

　　“周姐姐！你等等！”

　　赵敏眼见周芷若转眼就钻进了拐弯的小巷，心焦如火，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撒腿跑去，施展轻功跳了两跳，才终于扯住了她的衣角。

　　“姐姐！”

　　“你认错人了。”被赵敏死死拽住衣角，周芷若好歹站住不动，但也不转身只是背对着冷冷说道：“我不是你姐姐。”

　　赵敏一路急跑加心躁，现在一手扶墙喘气，一手揉搓，紧紧抓住更大一片衣袍，开口声音都抖了：“那你为何看见我就要跑，为何现在还不肯转过身来让我看一看？”

　　这时忽然起风了。江边天气难测，烈日当头眨眼就乌云翻墨。江风裹着雨气，夹了凉意，卷起两人的长发。小巷偏僻，久无人路过，只有头上转瞬即黑的一线天提醒着大雨将至。

　　周芷若甩手抽袖，却低估了赵敏用的力气，竟一时抽不动。赵敏见她作势又要走，慌忙走前几步，几乎要贴到周芷若背上。

　　“你别过来！”

　　“姐……”赵敏刚要开口，突觉穿巷风骤然变大，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有大力袭来，眨眼后背就贴住身后的硬墙上，脖颈上被压出钝痛。

　　九阴白骨爪，不知是否长久没用，居然找不准要害，指刀不自觉地劈开了，只侧得指腹之肉狠狠又柔软地压在赵敏跳动的血脉上。

　　“你听不懂吗？！我不是你姐姐！不要再缠着我了！”狠话出口，周芷若无暇顾及自己声音是否颤抖，只是低头死盯着赵敏的前襟，就是不看她的脸。

　　赵敏这样被人扣住命门，狼狈又凶险地压在墙上，竟是是满脸欣喜若狂：“周姐姐……”这三个字，似乎能引风入目，刺得眼圈微红：“你用出这招，再说你不是，不觉得自己都说不过去了吗？”

　　周芷若一怔，双眸闪动，接着又扭过头去，深深叹口气，放开赵敏重新背对她：“我不想再见你……你走吧。我们再无话可说。”

　　“周姐姐……”赵敏强忍着眼中酸痛，抓住被大风吹乱的发梢，苦笑道：“我赶了百里千里的路，在这里异乡异客，遇见你也算是个故人了。请我吃顿饭总不为过吧？”

　　周芷若抬头看天，一滴雨点就砸在她鼻尖。她拂去脸上雨水，又深叹一气，说道：“那你找个地方避雨稍等，我去刚刚的店家拿钱，请你吃顿饭便是。”

　　“我不要！”

　　“你放心，我会回来。答应请你的就一定会请。”

　　“我不去外面吃，我要吃你做的。周姐姐，下雨了呢，回家吧？”

　　好雨知时节，在恰当的时候倾盆而下，让周芷若说不出赶人的话。赵敏抽出包袱里雨伞，紧紧贴在周芷若身侧，稍稍落后半步边走边为她遮雨，只是眼睛晶亮着盯住她斗笠下那半侧脸庞，似乎一有意欲逃跑的神色就要扑上去紧紧抱住。

　　在这严防死守下，周芷若也不能回酒馆拿钱。只得握了身上为数不多的铜板，找到躲雨的小贩，买了一提豆腐，两块面饼，三两米酒。

　　提了这些东西，周芷若领着赵敏向江边走去。阵雨很识时务，越下越小，待走到江边时，已是乌云散开，天色清明了。雨后凉风一拂，江边垂柳层层吹开，揭开柳絮帷幕下那一溜沿江而系的乌篷船。

　　赵敏收了伞，甩掉伞上雨珠，晃晃脑袋仰头看去，乌云散尽，阳光重洒。天晴了。

　　两人越过码头，又很走了一会。周芷若终于踏上歇在最偏远一角的小舟。这便是她的家了。

　　打开简陋舱门门板，周芷若挥手让赵敏上船。

　　“姐姐，这是……你住这？”

　　“嗯，上来吧。”

　　赵敏小心翼翼地踏上踩之晃动的小舟，紧张地扶住船沿，弯腰进了船舱，拘谨四顾。船舱很小，布置也很简单，但是干干净净。整齐有致。贴角而放一张小床榻，勉强够一人平躺。窗前一张小桌，桌旁三个矮柜，两把椅子，一个马扎。这便是一目望去的所有家当。再望一目，便发现还漏了挂在床头的长剑。

　　赵敏且望着。周芷若自顾推开后舱，到船尾取炉升火。赵敏赶紧跟着去，蹲在她身边默默看她用蒲扇扇火。待到火苗红通烧透，赵敏才开口问道：“我们吃什么？豆腐吗？”

　　周芷若抬眸看她，嘴角终于有了笑痕：“既然请你吃饭，怎么能就吃豆腐。”说着，她起身去甲板上拿了鱼钎在手。她踏前一步立于船头，举钎于耳边眯眼瞧了片刻，忽然运力投钎。鱼钎钻水而入，眨眼又被拉着尾绳破水而出。一条大鱼被钎刺贯穿，啪啪甩尾。

　　于是杀鱼，刮鳞，洗肚，和着辣椒和豆腐下锅。傍晚将近，雨后风吹柳动不停。炉火与小钵轻声细语，逗得钵中汤汁咕嘟嘟直笑。如此热闹，那两人倒没有事做。周芷若只是看着火苗出神。赵敏则按捺不住，开口打破这难以琢磨的宁静。

　　“那年一别……我以为你会回峨眉。”她曾猜过周芷若会流落江湖，但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么个小地方做一个普通的渔女。

　　周芷若闭目，倒没有沉默以对，轻声说道：“前事已矣。我宁愿留在江湖图个自在。”

　　“你就住这。”赵敏环望四周。江水，小舟，这哪算一个安定的家。“这怎么算个家呢？你吃了不少苦吧……”

　　周芷若睁开眼睛，神色淡然又掺了一丝忧伤：“我本来就是渔女，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船上。现在不过是回归本色。我不觉得苦。”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在这？”她不觉得苦，赵敏却觉得自苦。三年来夜夜牵挂，日日期盼。如今朝思暮想之人就在眼前，却如此冷淡不愿一问吗？

　　周芷若两臂相叠，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暗自缓了缓心绪，开口仍然淡而无谓：“我和你最后还有这一面之缘。又何必多问。吃过这顿饭，我们就此别过，再不要相见了。”

　　“姐姐，你是在怪我吗？”赵敏见她如此，不愿再迂回探听，不如直问心意。惹得周芷若一阵苦笑：“我怪从何来啊……怪你抢走了张无忌吗？哎，你终究还是……”周芷若轻叹，伸手想去端汤钵。

　　“怪我要嫁给张无忌，而从来不曾懂你对我的心意！”

　　嘶！周芷若恍然抖手，指尖碰到烧烫的汤钵钵耳，瞬间烫红。赵敏抓手想看，又被她挥手推开。

　　“你胡说什么……鱼烧好了。”

　　这次取了厚布包住钵耳，安安稳稳地把汤钵端进船舱，放在小桌上。周芷若转身想去拿碗筷，惊见赵敏竟就贴在自己身后，直怪自己心绪不宁，被贴得如此近也不觉。这下撞入人家怀里，手腕也被抓了个紧。

　　“赵敏，你……”

　　“疼吗？都烫红了。”赵敏挽发在耳，捧手低头，把周芷若似才烫红的指尖含进嘴里。

　　“赵敏！你做什么！”周芷若大惊失色，要扯手脱开，一扯却并扯不动。再扯又被人抱手在胸口。

　　“姐姐，我离开张无忌了。”赵敏说话间已经含泪，却执拗不让它涌出。泪许尚且能忍住，声音哽咽就万难掩饰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我之前一直不懂你的心意，不懂自己的心意，是我对不起你！芷若……我想在你身边，重新来过！”

　　“你放开我……”周芷若心慌意乱下总算挣脱开来，转身背对不敢再看：“别胡说了！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也知道，你伤透了心……你现在，峨眉掌门人的位置不要了，振兴峨眉的重任不要了，明教教主夫人的身份也不要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也不要我了吗！”

　　“你说的对！”周芷若闭目，泪流满面：“我什么都不要了！周芷若无能……不想做峨眉掌门，担不起振兴峨眉的重任，教主夫人……呵……你说的对，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做一个普通渔人，在这里过安静的日子。”说完这些，她再极轻声喃喃：“我不要你了……我也不曾要到过……”

　　“你想过安静的日子。可以啊！我也不再是朝廷郡主……”

　　“你已经可以和张无忌逍遥世外了。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或者说……你是来笑话我？羞辱我？”周芷若抬袖抹泪，用慌忙找来的愤怒来堵住心头委屈惶然和言不由衷。

　　谁知赵敏置若罔闻，眼中泪花退却，目光炯炯：“我虽然不再是绍敏郡主，但我敏敏特穆尔决定的事情就不会退缩，不会改变。”

　　“事已如此，你又何必……啊！”周芷若话犹未完，腰身就被人抱紧，一齐侧摔在那小床榻上。两只手腕被压，被人居高临下地抱着，可当年技冠群雄的九阴真经，是一招都使不出来。

　　“赵敏你敢用强！”

　　“我偏要用强。”

　　“你敢！你……唔！唔……”赵敏用唇齿厮磨来描述自己真的敢这样一个事实。片刻分开，还有银丝塔桥，替两人沟通难以言说的心意。

　　周芷若怒视赵敏，怒极无语，却也忘了反抗。赵敏则坏笑在唇，凝望了周芷若一会，又忍不住倾身抱紧：“你晒黑了……当年你离开，让我和张无忌不能成亲，不得以夫妇相称。我才明白你的心意，既而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已蹉跎多年，不想再浪费与你一起的须臾片刻……”

　　周芷若听着肺腑之言，泪水淹灭眼中怒火，横流入鬓。她扭头蹭过赵敏脸颊，心在此，却言其他。

　　“鱼汤要凉了……”

　　蹉跎蹉跎天就黑了。小窗一支，晚风习习。炉火重燃，炖得满船鱼香。饼子烤得正热乎，豆腐很嫩，鱼汤鲜美，一切都很好。赵敏左一块鱼肉，右一块豆腐给周芷若夹了满碗。手不停嘴也没闲着。

　　“床太小了，要买张大点的。”

　　“没有钱。”

　　“我有啊。床板也太硬，要去打新木板。”

　　“没有时间。”

　　“我有啊。还要加个书柜，放书。”

　　“没有兴趣。”

　　“我有啊。还要……添个爱人。”

　　周芷若眼眸被锅中热气所掀，扭头看向缓缓东去的江水，笑道：“没有人。”

　　赵敏看她眼中晶亮亮映出江心一弯新月，痴笑地伸手抚上脸颊。

　　“我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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