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之风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美丽无疑是可以穿越时空的。风华绝代的传奇才女谢道韫正是如此，她就像一颗绝世明珠，无论积淀了多厚的历史尘埃，却仍不须丝毫拂拭，风采也自能淡淡地施放出来。

　　杀人魔王面前，她宛如观音

　　会稽城外，传来震天的杀喊之声；城里内史府的宽阔大堂内，站满了人。一个虽然上了年岁，却依然风姿无双的身影在来回踱步。她脸如莲花素净，气质如月华高洁，正是才貌气度天下无双的会稽内史夫人谢道韫。
　　谢道韫(349—409)，东晋女诗人，咏絮之才的起源，著名才女。她出身于晋代王、谢两大家族中的谢家，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后期打败苻坚百万大军的一代名将谢安之侄女，安西将军谢奕之女，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二儿媳，可谓是出身于诗书富贵之家、礼乐簪缨之族。

　　时值东晋末年，五斗米道教的势力渐大，朝廷诱杀了教主孙泰。公元399年10月，他海盗起家的侄儿孙恩，纠集教众从舟山岛起兵，四处攻州破府，兵锋直逼会稽郡。孙恩狠毒残暴，杀人不眨眼。每到一处，先放火烧光民房，然后用刀剑胁迫老百姓入伙，又不让他们带着小孩走，逼着妇女把婴儿往海里面扔，甚至将各县令剁碎后煮了让其妻子儿女来吃，如果不吃就肢解处死。

　　如今孙恩带领叛军兵临城下，她的丈夫王凝之身为会稽内史迷恋上了道教，他虽手握军政大权，但面对强敌进犯，不是积极备战，而是闭门祈祷道祖能保佑一郡百姓不遭涂炭。手下将士请求他进行战备，他却说：“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她劝谏了丈夫几次，丈夫一概不理，无奈她只好学起了叔父谢安的“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亲自招募了数百家丁天天加以训练。

　　现在不知情况如何，正等得焦急，一位满身硝烟的家将带来一个坏消息：孙恩带领大军冲进来的时候，偌大的会稽城连官军都没有几个，王凝之只顾自己仓皇出逃，在城门附近被对方截住，糊里糊涂地丢了脑袋，他们的子女们也在混战中被害。
　　乍闻噩耗，她当场哭昏在地。悠悠醒转后，看着恐慌的家人和家丁们，她迅速镇定下来。危急关头谢道韫显示出了将门虎女的风采，她不慌不忙地组织家丁保护好家眷，命令婢仆执刀仗剑，缓缓撤退，她自己抱着外孙坐着轿子亲自断后。

　　昔日繁华的街巷，满目都是哭喊着仓皇逃蹿的身影，不时有浓烟在某处冒起，那是叛军在放火杀人了。
　　刚出街口，他们就与大股敌军相遇了，家丁们顷刻间被杀散，谢道韫走出轿子，指挥着几个丫鬟仆妇杀敌。敌人猝不及防，倒是被娘子军砍倒了几个。不过丫鬟们也终于也被杀散，从来只会执笔的谢道韫干脆拿起钢刀亲自搏杀，竟也杀倒了两个，终因气力不济被缚。

　　众人把她和她的小外孙推到孙恩跟前，孙恩看到这个刚三岁的小孩，以为是王氏子孙，即命令左右将他杀死。望着这个刚杀了她丈夫儿子的大仇人，谢道韫厉声说：“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她侃侃陈词，丝毫不见慌乱。孙恩早听说谢道韫的才名，及见她义正辞严，毫不为眼前的态势畏惧，不免大为心折。
　　此刻，谢道韫发髻垂散，满脸血污，但是气质高华不俗尤如观音菩萨一般。她以一种震慑人心的风度把这个素来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也弄得心虚，或者说孙恩被她观音菩萨般的宁静慈祥震慑，也为她的慷慨陈词动容，于是奇迹发生，孙恩下令放了祖孙二人，不但不杀她的小外孙，而且命属下善加保护，送她安返故居。

　　王谢风流，她的家世气度无人能比

　　谢道韫的这种让魔王孙恩都为之气夺的静气是传自她叔父谢安的，魏晋风度的领军人物阮籍嵇康都学不到。宋代蒲寿宬就为她作诗：

　　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
　　雅人有深致，锦心而绣口。
　　此事难效颦，画虎恐类狗。

　　如果你能够了解谢道韫，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大家闺秀、贵族名媛？什么才是高华不俗的天仙气质？谢才女家世中的那些俊杰，当真是满目华光，令人钦佩。

　　王谢世家，在魏晋南北朝非常有名。即使在门阀林立的东晋，王谢两门也自视极高，婚嫁除了入宫攀龙附凤以外，都只在两族之内进行。他们两家在晋朝消亡之后仍是风光不减，直到梁武帝时大枭雄侯景向两族求婚被拒绝遂视此为平生恨事，最后造反时顺便将王谢两族彻底诛绝。王谢的数代风流到此嘎然而止，只留下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让后人怀咏。

　　谢道韫身出名门，谢家风范，在她身上表露无遗。等她年长后，自然嫁入了门当户对的王家。过门后谢道韫克尽妇道，温、良、恭、俭、让，样样做到，王家人都很赞赏她，可是她却不满意这段婚姻。一次道韫回家探亲，怏怏不乐。谢安很奇怪，问她：“王家名门世族，凝之也算青年才俊,何以不快至此？”道韫怅然道：“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我的兄弟中也有‘封胡羯末’四大才子，王郎相比你们天上地下阿。”谢安长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道韫的父亲，安西将军谢奕本身是个风流了得的才士，那个留下千古名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的枭雄桓温，对谢奕极其欣赏，尊称其为方外司马。谢奕向来潇洒不羁，曾有一次席间追着桓温喝酒，桓温不胜酒力，躲到自己内室，不料喝高了的谢奕不依不饶，追他一直追到内室，在桓温夫人南康公主惊诧已极的目光下逼着桓温把酒喝完，结果自己先醉倒在他们家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一门叔父中阿大，是有名的谢安。当年淝水大战时前秦百万雄师雄据长江边，苻坚甚至喊出了投鞭断流的狂妄口号，身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丞相谢安却镇定自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淝水一战，杀得不可一世的符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前秦就此瓦解。这在历史上是一次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也是汉人抵御胡人的诸多战例中不可多得的一次长志气的战例。

　　中郎指西中朗将谢万，手握重兵，威震一方，他一直刻意模仿谢安的风度，只是心胸始终不及。在谢道韫的兄弟中，有封胡羯末四大才子：封是谢万的儿子谢韶的小名，曾任车骑司马。胡是谢朗的小名，做官曾至东阳太守。羯就更了不得，他就是谢道韫的亲哥哥谢玄，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中的主帅，把骄狂不可一世的大秦天王苻坚的百万人马打得落花流水，当真有再造社稷之功。末是谢川，也颇有文才，只是早夭。

　　再看看谢道韫夫家的名人：公公是“书圣”王羲之，王羲之的书法古今独步，《兰亭集序》，《丧乱帖》都是千古流传的书法极品。
　　小叔是王献之，他的《鸭头丸帖》之类的书法也是闻名于世，为历代书法家景仰。他容貌更帅得惊动皇宫，被皇帝的女儿新安公主看上，逼着他和青梅竹马的妻子郗道茂离婚，和她成亲。但他临死时念念不忘的还是郗道茂。

　　另一个小叔王徽之，也是出名的潇洒出尘，李白有诗：“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就是说他的故事。一个雪夜，王徽之独自饮酒，突然渴望会一会老朋友戴逮，于是立即泛舟刻溪，到半途意兴阑珊，又立即驾舟回府。有人问起，答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见怪！”谢安为侄女择婿，起初颇属意王徽之的卓尔不群，但这件事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怕他不是那种能贯彻始终的人，因而选择了他的哥哥王凝之。

　　王凝之禀性忠厚，文学造诣极深，草隶皆工，笃信道教，行止端方，并非庸俗之人。但和这些“人尖儿”一比，就逊色了些，而让她发出：“不意天壤之中，竟有王郎！”的感慨，由此可见谢道韫的高华气质与家世气度，天下真还无人能比。

　　有林下之风，千古独步的名门闺秀

　　谢道韫识知精明，聪慧能辩，她还小的时候就相当了得。一次叔父谢安问她，“《毛诗》中何句最佳？”，谢道韫答：“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谢安深有同感，赞其雅人深致。不要小看这一赞，谢安何等样人，后世的诗仙李白向来眼高于顶，有着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气，然而生平唯一崇拜的人就是谢安。当时天下名士千万，能得谢安一赞几乎可以藉此荣耀终身。

　　谢安一家皆能诗，一次冬日大雪，谢安雅兴大发，问在座后辈， “白雪纷纷何所似？”谢朗接口：“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道：“未若柳絮因风起。”简单一句清丽飞扬、惟妙惟肖！谢安大声称善，夸奖道韫敏慧过人。这个故事在当时就传为美谈，咏絮也成为形容才女的典故。

　　魏晋时代，清谈之风大炽，一炷香，一盏清茶，一杯醇酒，便可以海阔天空地谈论不休，大家闺秀有时也参加讨论。有一次丈夫的小弟弟王献之与友人谈论诗文，正处在下风，被经过的谢道韫听到了。她躲在屏风后听了一会，然后叫婢女告诉王献之，她愿出来为小叔子解围，王献之与客人异口同声表示愿意聆听的她的高论。谢道韫端坐在青绫幕帐之后，将王献之的前议加以肯定，然而引经据典围绕主题进一步发挥，立意高远，头头是道，客人词穷而甘拜下风。

　　孙恩之乱平息后，谢道韫回到了会稽。会稽文风鼎盛，莘莘学子时常前来请教。此时她已逾知命之年，常在堂上设一素色帘帏，端坐其中，款款而谈，虽然未曾设帐授徒，但实质上从事着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受益的学子不计其数，都以师道尊称她。
　　当时的会稽太守刘柳也是一个雅量非凡的人物，久慕谢道韫的才名，专程到她家求见。谢道韫也是久闻刘柳的才气，粉黛不施，素衣素袍，坦然出来和刘柳相见。她先从自己的身世谈起，慷慨流连，哀而不伤，然后感谢刘柳的造访，殷勤致意，词理圆到。事后刘柳常对人说：“内史夫人风致高远，词理无滞，诚挚感人，一席谈论，受惠无穷。 ”

　　谢玄很推重自己的姐姐，江南四大世家的张玄也常夸自己嫁到顾家的妹妹张彤云比得上谢道韫。两人常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直到有位与谢、张两家都有交往的尼姑，给出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评语：“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风。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看似将两人都夸奖了一番，但拥有闺房之秀的美女少妇可谓车载斗量，历朝历代都有。而身为女子，“神清散朗，有林下之风” 却已经直追当时男性世界的偶像竹林七贤的才华气质了，可谓千古罕见。

　　所以谢道韫不但胜张彤云多矣，也超出了其他朝代的才女的气质。这也是和晋朝当时的风气有关的，晋朝时的人，喜欢老庄，崇尚清谈，无拘无束，讲究个性的放纵和率真。多少乌衣子弟，裙展风流。服装上也是宽袍大袖，飘逸如仙。在这样的一个风流清逸的年代，所出现的谢道韫这个气质如姑射仙人、胸怀如霁月光风的大才女，也是后世再也难得一见的。

　　谢道韫的后半生写了不少诗文，风格沧桑沉郁，直指人心，汇编成集，无一篇不脍炙人口，可惜绝大多数现在都失传了。虽然谢道韫的诗文传世很少，但是在千百年来人们的心中，这个冰雪一样高洁晶莹，柳絮一样轻舞飞扬的美眉早已成为才女的化身，让人无限神往。

　　参考资料：《世说新语》《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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