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向]微光

　　01.
　　从那片废墟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的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外面来来往往的救援人员在拿着扩音器对他讲话，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

　　繁忙的世界在他的眼中缩小成一片白色。

　　唯有胸前的一片湿润是真实的温暖。

　　02.
　　这一年夏天，他独自乘坐动车从长崎去往仙台。前不久朋友来信说，得知他最近在日本停泊，希望能邀请他到仙台的家中小坐，还顺便附上了新开通的动车的车票。

　　旧友盛情相邀，一定要他近距离感受一下日本的变化，他不好拒绝，于是动身前往。

　　第一次，发现高速发展的科技也可以使人如此兴奋。

　　窗外的景色在飞速地后退，风似乎是擦着窗边呼啸而过，甚至都可以看到风中有一只只小手想要抓住前行的动车，然而根本无法阻止。

　　是啊，人类快速前行地步伐，谁能阻拦？

　　不要试图可笑地举动，人类是地球的主宰。

　　想到这些，他仿佛能感觉到血管里鲜红的血液在汩汩流淌，那个年轻的心正在强劲有力地跳动。

　　03.
　　这辆动车是三个月前日本刚刚上市的。当时的媒体纷纷对它重点报道，关于它优美的外形，流畅的线条，迅猛的速度，设施的先进，以及周到的服务都使它成为各大报刊头条的宠儿。

　　的确，媒体没有说谎。

　　坐在可以随意调节的沙发椅上，前方是随意收缩的桌面，上面还有灯光以及冷气口。行李架在侧面的角落里，一点都不妨碍乘客起身和走动。

　　他坐在座位上，双手插兜，心想，富人的日子总是比穷人舒服一些。

　　旁边的男人在笔记本上忙碌地工作，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大概是公司财务报表之类的东西。

　　西装革履，皮鞋领带，苹果电脑，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居然和他这样的流浪者一起乘坐动车，真是可爱的场面。

　　摸了摸上衣兜，发现还有打工剩下的零钱，于是决定去买一杯饮料。

　　——不知道高科技的动车上的饮料，是不是也会与众不同？

　　04.
　　拿着饮料回到座位上时，看到旁边的人换了。

　　先前西装革履的成功男人已经坐到了前面一排，而自己身边的人变成了一位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

　　看到自己疑惑的目光，年轻的母亲略微一笑，然后主动解释起来。

　　“前面的座位冷气口直吹，孩子最近有点感冒，于是我们就和他的爸爸换了一下座位。”

　　原来她们就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妻子和女儿。

　　他也微微一笑，礼貌地点头，然后直接坐下。

　　孩子被他手中的饮料所吸引，伸手要去触摸那五颜六色的包装瓶。

　　妈妈急忙用手握住孩子的小手，然后轻声责备：“别人的东西怎么可以乱动？要懂礼貌。”

　　孩子顺从地收回了小手，窝在妈妈的怀里，一声不吭。

　　不久就安静地睡着了。

　　05.
　　看到这个画面，他忽然觉得四周一片寂静。

　　只有风擦着窗边略过的声音。

　　前面的男人还在敲击着键盘，聚精会神，他不经意间一瞥，看到那个表格上赋税一栏为零。

　　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嘲讽。

　　原来这就是富人的秘密。

　　在看到身旁趴在母亲怀里睡得很安详的小女孩，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你可知道，你能睡得如此踏实，究竟是踩着多少穷人的血泪？

　　06.
　　转眼间动车已经行驶了两个小时。

　　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车上的乘客都逐渐从朦朦胧胧的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开始整理行李。

　　他也收回乱七八糟的浮想联翩，准备耐心等待到站的时刻到来。

　　看到旁边的年轻妈妈已经取下来三大包的行李，他忽然感觉自己真是彻头彻尾的无产主义者。

　　——不过，身为一名称职的流浪者，怎么可以背负太多的东西？

　　那些都是累赘。

　　话虽如此，但是他还是希望今天中午的午餐，朋友可以准备的丰富一些。

　　07.
　　晃动是一瞬间开始的。

　　就好像是经历一场地震一样，桌面的水杯直接滑落在地上，“嘭”的一声，吓了他一大跳。

　　随后车上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往相同一边倾斜，行李箱、座椅、报刊、包括那个男人的苹果电脑。

　　车上的女人开始不住地尖叫，行李箱的撞击声吵醒了旁边女孩的睡梦，她开始哇哇大哭。

　　08.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紧接着一阵猛烈地撞击，噼里啪啦几声巨响充斥着他的耳膜，虽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本能地躲在了桌椅之间。长期的流浪生活让他明白，在遭遇地震的时候，这种三角地带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时，他还以为仅仅是发生了地震。

　　日本每年平均下来要发生一千余次地震，平均每天要发生三次，他以为，这一次，和那些地震并无太大区别。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蹲下，护住头部，然后用年轻的身体承受着各种东西掉落时产生的砸击，还好四周的桌椅可以帮忙阻拦一些。

　　之后，听天由命。如果可以活着出去，那么他就能看到许久未见的朋友，享受他亲自烹饪的美食；如果他不幸永远的留在这里，那么这个世界，就当他白来一场。

　　简简单单的十七年。

　　他什么都没有拥有过。

　　周围是各种各样的尖叫声、求救声。

　　而他，仅仅是蹲下来，双手护住头，然后两臂紧紧夹住身体，牢牢地蜷缩成一个安全的姿势。

　　那一瞬间，他以为就是地老天荒。

　　09.
　　世界是在一瞬间寂静下来的。

　　他挣扎着从废墟中站起身，发现身上除了一些被碎屑划伤的皮肉伤，并无大碍。

　　等他完全适应了四周的光线，定睛的一瞬间，他惊呆了。

　　整个车厢里到处都是物品的碎片，人的尸体，断掉的四肢，以及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员。

　　旁边有微弱的哭泣声传来。

　　他用手扒开废墟，看到了那个还窝在母亲怀里的女孩。

　　她全身毫发未伤，是她的母亲用跪坐的姿势在灾难来临的刹那把她死死地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搭起一座生命的屏障。

　　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伸出手，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

　　虽然，他还没有忘记这个孩子的父亲，偷税漏税的行为。

　　无论如何，生命最重要。

　　10.
　　由于车厢内的安全出口已经被废墟堵住，他被困在车厢的中间动弹不得。而怀里的孩子估计是饿了开始不住地哭泣，被眼泪浸湿的胸前的衣服让他有些烦躁。

　　忽然他看到了车窗旁边的安全锤。

　　来不及犹豫，他握住红色的锤子向窗户的四角用力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一次比一次用力，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了孩子稚嫩的脸上。

　　终于，窗户被他砸开了！

　　在砸出了一条逃生窗口后，他抱着孩子爬了出去。

　　11.
　　外面的救援人员急忙上前给他们系上安全绳，然后扶他们走下废墟。

　　外面全部是灰色。

　　他看不见任何人。

　　只是本能地跟随救援人员往下走。

　　孩子在他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仿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12.
　　废墟下面不断有腥红色的液体流出。

　　救援还在马不停蹄地继续。

　　到处都是扩音器的呼喊，以及死者家属撕心裂肺地哭泣。

　　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赶过来的医护人员接过了他怀里的小女孩。

　　然后，他陷入了黑暗。

　　13.
　　那一年日本发生了震惊全世界的动车脱轨事件。

　　共死亡29人，伤134人。

　　小女孩的父母双双死亡，其余亲属均无法联系上。

　　后来在全身恢复健康后，她被送到了仙台福利院。

　　而救他的男孩在大病初愈后，向税务局举报了小女孩的父亲偷税漏税的情况。

　　事后有记者采访他，询问他逃生时唯一想到的是什么？

　　他说，我要活下去，和她一起活下去。

　　那个年幼的小生命，她就是人类存在的一丝微光。

　　是任何高科技产物都无法代替、无法抹去的。

　　14.
　　采访结束后，他来到仙台福利院。

　　当初那个用眼泪把他胸口浸湿的小女孩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忽然觉得好开心：

　　——不记得多好，这样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了。

　　——亲爱的小姑娘，再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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