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采薇
【一】
对于薇止来说，嫁给尹贤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她拉着尹贤告诉爹娘他们要成亲时，大人们都会笑作一团。
于是她气呼呼扭头地看向尹贤，鼓着腮帮子问：“阿姐说我们是一见钟情，难道是骗我的？”
尹贤低头看向她，眉目温和：“她是怎么说的？”
薇止急了，生怕尹贤不认账似的说：“我满月的时候大哭不止，爹娘怎么哄都没用。你一抱我，我就不哭了。阿姐说，你以前从来都没有抱过哪个姑娘。”
尹贤似是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好看得像是画里走出的仙人。“你那时还小啊……”
薇止一扬眉，不由反驳道：“那前天我们去山上采薇，你拉住我的手不放，这总能说明你喜欢我了吧？”
尹贤看着小大人似的薇止，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薇止的娘亲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抱起肉团子似的薇止，对尹贤温和地道：“多亏你送薇薇回来。这孩子也太淘气了，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片子，总喜欢往山上跑。”
尹贤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轻轻扯了扯薇止白皙柔嫩的小耳朵，便告辞离去。
他们两家住在同一个村子里，虽然不是门挨着门的邻居，但这大山里的村子统共就二十几户人家，彼此都是极其熟稔的。
临别之际，薇止恋恋不舍地拉住尹贤的衣角，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尹贤，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明天带我去山上采薇。”
尹贤点头应下之后，薇止便立刻恢复了本性，欢脱地跑开了。隔壁的王二石头还在等着她玩泥巴呢。尹贤这家伙虽然长得好看，但是总喜欢穿白袍子，自然是不肯陪她体会玩泥巴的乐趣。
天朗气清。尹贤嘴角缓缓绽出一抹笑容。他的右手逐渐虚握成拳，像是要握住什么似的。
薇止长大之前，尹贤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想握住的，是她指尖残留的温度。
【二】
大山是村民们的宝库。这里有野味，有柴火，有野菜，是养育村民们的母亲。
薇止性子野，很喜欢来山上玩。但是一跑出去玩就是一整天，薇止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尹贤就给她提了个建议，去后山采薇。反正采薇也不是什么力气活，薇止自然乐得赚得娘亲的表扬。
尹贤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虽说薇止还小，但平日里他是决计不敢拉着她的手的。只有在山上采薇的时候，他怕山路陡峭薇止会滑倒，才会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柔嫩的小手。
初秋时节，山上的薇菜其实不多了。薇止说是要来采薇，其实就是想找一个和尹贤单独相处的机会。从她知道事理起，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嫁给尹贤。已经嫁了人的阿姐曾经教导她，咱们大山里没那么多讲究，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去争取。
天气很好，连风儿都是暖和的。薇止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山坡上，放开嗓子唱起歌来。这一首《采薇》，本是极其拗口的。但尹贤耐心教了她多次，怎么也都学会了。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
“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唱着唱着，薇止突然跳了起来，“吧唧”一声在尹贤白净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口水吻。
大山里，回荡着女孩纯真的笑声。轻飘飘地，落入了少年的心里。
【三】
天有不测风云，薇止十一岁那一年，天下大乱，朝廷征兵，连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都没有放过。
十六岁的尹贤虽然有了功名，却还是被编入队伍，去给军师帮忙。
临别之际，薇止哭得像是个泪人儿。尹贤就是怕看到她这样子，才忍着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
她将柴扉扔到一边，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尹贤怀里，哽咽着说：“你这个坏人！我好不容易长大了，你却要走了！”
尹贤垂下眸子，无视旁人的目光，轻轻揽住了薇止。
薇止抬起头，抽噎着道：“你还没说要娶我，你还没上门提亲……”
“小丫头，”他温柔地抹去她的眼泪，在阳光下微笑着道：“就是因为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才不敢轻易许诺。你……你记得，若是及笄之时我还没有回来，就不要再等我了。”
他是让她等他到及笄吗？尹贤你这个傻子，这不就是承诺了吗？
薇止望着他的背影，破涕为笑。她当然会等他的，不是等到及笄，而是要等他一辈子。
【四】
光阴流转，岁月交叠。山上的薇菜已经不知熟了几回，尹贤还是没有归来。这一年，薇止已经十九岁，是山里的老姑娘了。
薇止出落得很漂亮。及笄那一年，阿爹便为她选了一门亲事。男方是村长的儿子，当年想了办法，没有被朝廷征走。
薇止性子倔，自然是不肯嫁的。阿爹收了彩礼，说是由不得她，薇止便从熟悉的大山上跳了下去，几乎丧了命。自那以后，爹娘便再也没有逼过她。
后来，爹娘相继离世，尹贤的娘亲病重，她便盘起了头发，住到了尹贤家，照顾尹贤的母亲。
出事之后，薇止再也没有去过山上采薇，也不再在村口等着尹贤回来了。她一心照料着自己的“婆婆”，收敛了性子，乖巧安静得不像话。后来，“婆婆”也不在了，她便一个人生活在尹贤住了十六年的房子里。
一个如同惊雷般的消息打破了薇止平静的生活。阿姐告诉她，尹贤所属的军队回来了，就驻扎在山外。村里已经有几个小伙子回来了，只是没有看到尹贤。
薇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眼泪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是怕他死掉了吧。
她和阿姐翻山越岭来到山外，给几个军官送了好些野味，求爷爷告奶奶地就差下跪磕头了才见到尹贤。
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薇止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他的气息是那样熟悉，仿佛带着阳光的味道，温暖了她的心底。
他还活着，真好……
阿姐见了这一幕，却是冲上去就给了尹贤一个巴掌。因为尹贤身边，依偎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梳着妇人发髻。他们的关系，不用脑子想也能猜得出来。
阿姐犹不解恨，还想再打过去，却被薇止拉住了衣袖。阿姐转身抱住她，痛哭起来。
尹贤静静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姐妹，渐渐低下头去，掩藏他撕心裂肺的难过。
哭声渐小，阿姐红着一双眼睛瞪着尹贤，恶狠狠地说：“姓尹的，你知不知道阿薇为了你……”
“阿姐！”薇止叫了一声，打断了她。阿姐见到她这幅样子，心下不忍，也只得放低了音量道：“她等了你整整八年。”
“不是说好了，等你及笄之后，就不要再等我了吗？”尹贤整理好表情，抬起头来，看向薇止依旧清澈的眼睛。“薇止，我已经成亲了。”
薇止笑了笑，点头道：“尹贤，阿姐刚刚逗你玩呢，你别放在心上。你看我的发髻……其实我也订了亲，只是看不到你，总觉得心里有愧。既然你过得好，那我……我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她定了定神，浅笑着道：“阿姐，我们走吧。”
他过得好……她也就安心了。
【五】
“你这又是何必。”等到薇止姐妹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帐内之后，靠在尹贤身侧的女子直起身来，眼中写满了怜惜。“虽然你的腿……伤了，但那姑娘看起来对你感情很深，肯定不会嫌弃你，你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尹贤苦笑一声，右手捶上已经没有知觉的大腿，满是苦涩地道：“她还年轻，何苦照顾我这个残废一辈子？而且，我不能给她孩子，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让她死了心嫁给别人，总比跟我耗下去要好。”
“你啊……”女子叹息一声，低声喃喃道：“这都是命，是命啊……”
天灾人祸，都不是他们能左右的。尹弦没有错，薇止也没有错，只是这一生，已经注定了要这样无可奈何地错过。
回村之后，薇止换上了大红色的嫁衣，独自一人到山上采薇。这里的山路她再也熟悉不过了，因此就算是没有任何人的搀扶，也能找到当初她和尹贤采薇时休息的地方。
不管满脸的泪痕，薇止自顾唱起歌来。空荡荡的大山里，带着哭音的《采薇》不断回响着。
“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
“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她终于嫁了人，嫁给了她心里的那个人。
【六】
三十多年后，尹贤告老还乡。由于常年行军没有得到彻底的医治，他已经完全瘫痪。昔日的翩翩公子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可薇止还是凭着熟悉的气息认出了他来。
此时的薇止，已经奄奄一息。她虚弱地躺在病榻之上，微微睁开眼睛，神情清澈如溪。
尹贤这时候才明白，原来那一年薇止去军营里看她，见到他与旁的女子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不觉得难过。她的眼神空洞平静，只是因为她早已适应了无尽的黑暗。
从她十五岁为了他逃婚跳下山崖之后，她便伤了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她以残疾之躯守护着心中的尹贤，一等就是一辈子。
“不要哭……”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笑如明月。“我想听你唱《采薇》给我听……”
其实她想说的是，我多么想和你再一同采薇。只可惜她已经下不了地，他的双腿已经残废多年。
“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
“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
尹贤哽咽了许久，方才继续低声唱道：
“昔我往，杨柳垂；今我来，雪霏霏……”
“问故人，可记当年高歌唱《采薇》？”
【全文完】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