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

　　今天阿旺很开心。
　　早上他还在被窝里就闻到了馒头的香气。久违的，带着湿气的。阿旺妈把那盖子一揭，白茫茫的就从蒸笼里“嘭”地一声涌出来了。
　　外头天还黑着，远远听得到零星几声狗叫。突然又像炸了窝似的，全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
　　阿旺妈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眉头皱着，抬手把几缕乱发别到耳朵背后去。
　　又一眼看到缩在门口的阿旺。“怎么穿这么少就起来了？到时又要咳嗽。”
　　阿旺裹着他娘在炕上烤热的棉袄，舒舒服服地团在灶台边。火光映着他的脸，脸色虽青白青白的，但两颊映出两团红来。
　　“娘，什么时候走？”
　　“快咧，你爹去村口探消息去啦，他一回来……”
　　话未落音，门口撞进一个人来，先不说话，扶着门框喘气。
　　阿旺喊：“爹。”
　　他爹喘了两口，抬眼盯着他们，眼白有些浑浊。他说：“来了。”

　　阿旺缩在人群里。上一次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还是前年过年有戏班子打村里过的时候，大人挤成一团，小孩子们猴似的在人堆里窜来窜去，捡地上掉的瓜子和没响的炮仗。
　　阿旺记得那时候很吵很吵，大人笑，小孩闹，时不时轰然的叫好声就在耳朵边炸开。
　　今天却是静的。
　　静得可怕。
　　人明明还是那么多，却能听见小风呜呜刮过房檐的声音。
　　阿旺妈站在他后头，一只手扶着他的肩，一只手放在他脸上，冰冷。阿旺抬脸去看他娘的脸，却怎么也看不着。
　　这时他听见“喀拉”一声。
　　其实不是一声，是很多声在同一时间响起来。带着金属的味道。
　　他娘手抖了一下，阿旺听见她的胸腔里闷闷地响了一个哭音。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盖在他娘压在他肩膀的手上。“大婶，不要哭。”
　　那声音低低的。“不要让他们听见。”
　　阿旺看见那个说话的人。他认得，那是村里去年来的教书先生，他们都叫他宋先生。
　　宋先生是很好的人，看见他们这群小孩子都笑眯眯的，还给过阿旺枇杷糖吃。
　　人圈里那个被绑起来的人，阿旺也认得，他是外边的货郎，每个月都会来村里卖些糖果杂货。宋先生给的枇杷糖就是从他那里买的。阿旺还听见宋先生叫他老李，两个人在屋里笑着说话。
　　可是现在宋先生又像不认识那个人了，微微低着眼站在他身边，不动也不做声。阿旺使劲仰着脑袋想看看宋先生的表情，宋先生也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
　　那手和他娘一样冰凉的，微微地抖着。

　　一阵北风卷了几点碎雪扑到人群里。阿旺咳了几声，头就有点晕。
　　他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发了一声喊，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炸响。比过年时捡的二踢脚响一千倍。
　　阿旺尖叫一声，哭起来了。他娘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她怀里有土腥气，也有馒头香。
　　他的耳朵被捂着，也能听到无数的哭声叫声脚步声轰轰乱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他娘怀里慢慢抬起头来。
　　哭叫都消失了，只剩下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黑的黄的，还有刺眼的几点鲜红。
　　他看见他爹，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混浊的眼慢慢转了几下，看到他，低头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
　　雪白的，香喷喷的馒头。顶上艳红。
　　阿旺一眼就看到那个人。即使被绑着还站得笔直的，现在却躺在雪地里。他身下的雪，一大片红得刺人眼。
　　阿旺没有接。他一点也不想吃馒头。
　　他爹却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捏着那个染红了的馒头就往他口里塞。嘴里骂骂咧咧的，却一句也听不清在骂什么，声音嘶哑像村口那只要死的老黄狗。
　　阿旺被他爹糊得满脸都是腥气，闭死了嘴呜呜地叫，脸被捏得生疼。
　　突然他爹不动了。他疑惑地看，看见他爹木木地站着，眼睛还是浑浑浊浊的，流下两滴眼泪来。北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他听见他娘嘶声地，压抑地哭了。“作孽啊……”

　　那个红馒头掉在地上，烂得不成样子。
　　阿旺咳嗽起来，咳得一身大汗，几乎连肺叶子也像要吐了出来。
　　头晕目眩中他看见宋先生远远地站着，背后是蓝黑的天，白的雪，远处兽背一样的山。
　　然后宋先生转身走了。他走得很慢，但很稳。一步一步，走进村子黑魆魆的房影里去。
　　阿旺想起宋先生给他的枇杷糖，那么甜，甜得他两天了还在砸吧嘴。
　　可是以后不会有了。
　　他突然就很难过。

　　阿旺大声地哭起来，可这哭声很快就被闷在了他娘的手掌里。
　　“作孽啊……”
　　这个颤抖的声音随着阿旺的哭声很快都飘散了，散在北风里。
　　那个血红的馒头很快被覆盖上一层薄雪。村里的狗叫了几声，却又像被什么掐断了似的，很快又悄无声息。
　　天上黑蓝的颜色慢慢地似乎变淡了些，掺杂了些灰白。
　　雪还在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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