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嘉善和玫丽下飞机的时候,早已十分疲倦。尤其是玫丽,面前三个鼓鼓囊的行李箱,几乎连脚跟都不愿抬一抬。她撇一眼嘉善,看他吐了一口气,又似在叹气,脸色同蒙特利尔的天空一样暗沉,那郁结的心情不觉又添了一层。
“早知道,便选个近点的地方。几个晚上没睡好,耳朵都嗡嗡的。”她说话的时候真的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耳朵里回旋,头也沉起来。
嘉善朝机场大厅落地窗的方向望去,回头拉起行李:“可不是你的主意。结婚嘛,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这也拿去比排场。人家渡蜜月飞过一个海,你就非得越过一个洋。这下好了,自找苦吃。”他一个人走在前头,又皱眉:“天气很坏呢。”
玫丽在后拖着行李。新鞋闪亮,却夹脚,她的后跟隐隐作痛。“张嘉善,你过来帮帮忙啊。”
他折回来,接过三大个行李箱,两个小皮箱实在装不下车,他一肩挎起一个,另一个拎在手上。玫丽见他这副模样,原本就大腹便便,周身又挂了许多零件,只像一座山在前进。他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从前还能说健壮,如今只剩臃肿了。玫丽叹一口气,总归嫁给他了。她一手扶着行李,亦趋亦行。
嘉善在出口处望了几分钟,依旧不见有人来接他们。玫丽着急地张望:“你堂兄呢?他不会忘了时间吧?”嘉善正在看表,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张先生是吧?”他俩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小伙子,黑发黑眼,似乎是华人。他手上拿了张照片,又朝嘉善脸上一瞧,嘿嘿笑道:“是了,我是张老板店里的员工。他今天太忙,没法来接你们,所以派我来。”又递给嘉善一张字条:堂弟,太忙,故遣小吉来接。新婚快乐,急欲见见弟妹。兄字。
嘉善心想这位堂兄做事真不知轻重,事先不予他打个招呼,万一他们夫妇与小吉错过,难道在这异国他乡流浪吗。这小吉十分机灵,早已接过玫丽手上的旅行袋,一边和她攀谈,一边朝他喊:“跟我朝这里走——”
他带着他们走到机场出口处,又指了指远处的吉普车,说:“就是那里了。看来快要下雨了,我们要快些回去。”玫丽连打了三个喷嚏,口中只唤:“妈啊,这地方可真冷。”
小吉驾着车,让羽绒服裹住了半边脸:“我来了蒙特利尔三个月,今年好冷。你看车窗玻璃上的冰花,若是积厚了,连砖都敲不破。你们算是赶上了一个最坏的季节了。”又看玫丽垂头丧气,连忙补充:“不过等雨下完了,雪景很美。何况每座房子里都有暖气,你们躲在里面别出来就行了。”
嘉善望着街景,男女老少都裹得严严实实。三只公主狗从他面前排队路过,每个脖子上绑一条金色绒巾。市区的大街有些冷清,到处是白花花一片。只有路过的几家便利店有人排队,大都是买了食物立刻回家。嘉善问:“这样的天气会持续多久?”小吉说:“等这场雨下完,太阳就出来了,不过两三天吧。”
嘉善的堂兄住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他们横跨市区后,又在公路上开了许久。玫丽长途劳累,早已打起瞌睡来。此时天色已黑,雨越发稠密,打得车窗玻璃噼里啪啦响声大作。嘉善一阵焦躁,马路上除了他们的吉普车,只有伶仃几盏路灯。在乌沉不见五指的雨夜,只有玫丽和他,夹着一个半生不熟的司机,在异国的冷僻大道上奔驰。
他开口又问:“还要多久。”小吉总是回答:“快到了。”他又看表:“开了二个钟头了,不会是走错路吧。”其实他已经感到了,因为小吉越开越慢,不知从何时停止了哼小调,改成在每个路口张望。
“快停车。咱们这是在哪条路上,你知道吗?”他想他若再不阻止,那小子大概要载他们去北冰洋了。小吉终于面露愧色:“张先生,这路太黑,我已经分不清楚啦。”
嘉善气道:“分不清还乱开!”
“我想依照来时的路线,总能开回去的。”
“现在呢?我们在哪?”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来打工的,不认得路牌。平常都是白天出来,光记路线,该在哪里拐弯。”
“那我们按原路折回,现回去市区。”
“我也这么想啊,先生。只是雨太大了,晚上的气温又低,我怕这车受不了。”
嘉善看见车窗上的薄冰已开始便厚,雨却没有停住的样子,拍打声越来越响。玫丽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望着四周:“什么声音?”嘉善也觉得这雨声太响,奇怪问道:“这雨怎么一落下就结冰了?”
小吉说:“先生,这是冻雨,跟普通下雨不一样。咱们等尽快找个地方躲躲。不然等雨把这车冰住了,咱们就要冻死在这条马路上了。”
蒙特利尔本是个很美的城市,像风华正茂的少妇,偏安一方,怡然自得。嘉善和玫丽正是图享受才来的,他们已被繁杂的婚礼细节弄得精疲力竭,终于在公司批准的假期里逃离俗世。谁料这城市说变脸就变脸,半分不给人解脱的机会。他们在这条马路上停过三次,期望路过的房子可以暂时收容他们几个。可主人大都婉言拒绝。的确,在这种时候,谁会让三个莫明的异国人进屋来呢。玫丽不觉哭起来,她脚上的鞋现在像铁罩一样套在已冻僵的脚趾上,先前磨破的地方又痛又痒,火烧一般地煎熬。她瞅见车窗外似黑洞般的夜,不禁绝望地问嘉善:“如果找不到路,咱们可是要在这车上过蜜月?”
嘉善亦皱着眉,他看见小吉缩着两肩冲了回来,忙问:“如何了?”小吉却抓抓脑袋:“先生,我想——我觉得我们可以暂时进去避避。”玫丽高兴地直起身子:“太好了,嘉善——”嘉善也舒出一口气:“主人肯接待我们么?”小吉歪着脖子:“是这样的,先生。我没看见房子的主人,开门的一个小女孩,一直哭。我问什么,她一直哭。我就回来了。”他又补充到:“不过我肯定那是一座华人的房子,那女孩黑发黑眼。你瞧,身处异乡,老乡们是应该相互帮忙的。”他看来冻得够呛,很想进去。
嘉善有点犹豫,便看向玫丽。玫丽突然想起鬼片里的情节:风雨交加的黑夜,一所白色的房子,一个黑发的女孩在门口哭泣。她咽了下口水:“还是别去打扰人家了。”
小吉叫道:“可是天越来越黑啦。我们再也找不到其它房子了——即使有,也不让我们进去。路太滑,车也开不了。”他极力游说,嘉善终于同意。他们在屋子四周兜了一圈,找到了车库,随即拖着几箱行李,按了大门口的黄色按钮。
开门的女孩十分漂亮,仰起头看着来访者,眼角还留点点泪光。
“你们找谁?”
“你爸爸在吗?”嘉善蹲下问她。
“不在。我从没见过他。”
“你妈妈呢?”
“不在。我从没见过她。”
“那这座房子里,除了你,还有谁?”
“爷爷和我一同住,还有汉娜。可是爷爷病了,汉娜一直没来。我饿得很,你们见过汉娜吗?”
小吉早已等不及,一侧身挤进了房门。嘉善抱起女孩,又说:“现在外面下雨,汉娜可能来不了。能让我们见见你的爷爷吗?”
玫丽只将行李堆在门口,又四下一瞧,大厅昏昏暗暗,只靠远处壁炉里快要熄灭的炉火打亮。四壁上都是画,只被炉火照亮了一角,其中有国画也有油画,一色金镶边的画框,摆放错落有致。
“你们说这是不是银的?”小吉唏嘘地看着一套茶具,中间的银质流型瓶在炉火中微微闪光。他弹了一下瓶盖上椭圆型的水晶吊坠,看见自己的瞳孔在玻璃里放大。
“你过来!”嘉善有点不高兴,因为怀里的女孩正好奇地打量他们这群闯入者。“小心,别把地毯踩脏了。”
玫丽沿着黑漆漆的走廊摸索:“怎么没有灯?”才说完,四周立刻一亮。嘉善在前方摸到了开关,对她说:“她的爷爷在楼上养病,我们去看看。”
女孩带路,他们上了二楼,走到左转第二间房。她说:“这是爷爷的房间,我的就在对面。”
嘉善先敲了敲门,再慢慢推开。房间依旧没有开灯,幸好一盏路灯在窗口的对面,让他们模模糊糊看清了躺在床上的老人。老人纹分不动,倒是不远处的窗帘因为漏风而肆意乱摆。
玫丽紧紧抓着嘉善,嘉善也有些害怕。他问女孩:“爷爷得了什么病?”那女孩说:“不知道。汉娜说,因为爷爷年纪大了,所以经常要睡觉。”嘉善慢慢走过去,开了临床的一盏台灯。灯下的老人起码有八十岁,骨瘦如柴,静静躺在一床被褥下。他微微碰了下老人的手,发觉是暖的,顿时舒了口气。
“爷爷睡觉了,我们不要打搅他。”他摸了摸女孩光滑的发辫,“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答道:“我叫思南。”
嘉善一笑:“现在天晚了,我们又迷了路,想在你家待一个晚上。你同意么?”
思南立刻点点头。
嘉善心想,幸好进来的是他们,若是强盗悍匪,这个家岂不遭殃。他走去窗台关了窗,把厚厚的窗帘全部拉上,又将室内的温度稍稍调高些。等到明天早上,或许汉娜就来了。他一定会劝汉娜把老人送去医院。这样的冰天雪地,一老一少待在此处太危险。
这一夜过得很快,他们一躺下便睡熟了。第二日天亮,玫丽从大厅的沙发上醒来,恍然还觉得只是黎明。她看了看落地长钟,钟已过八点。窗帘的一角被翻起。雨依然没停,阴沉沉的天。窗外的树丫上已积了厚厚的冰层。
整条街都被冰层所盖,大片大片的白。若是在家乡遇上这种季节,她大概会聚拢一帮人烘番薯。只是此时此地,全然没有那样的心情。打开大门的时候,她差点滑了一跤。四面都是灌木,没有人,连车也没有,只腾出一条路来,通去外面的大马路。
“你在看什么?”嘉善已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电话,“我们得多住一天。等交通恢复了,堂兄再来接我们。”
“可是——”她望着天空,“这雨好像一时间停不下来。”
“是的,可谁也没有办法。谁叫我们运气不好,哪里不好去,偏偏上这里来;哪个时间不能来,偏偏赶上昨天。”
她略微挑起眉毛:“都是我的主意。你怪我是不是?”
嘉善陪笑:“那里,你的心眼真多。”
两人从大门前折回。思南正从楼上下来。一蹦一跳,见了他们还有些害羞。嘉善问她:“你猜今天汉娜会来吗?”思南摇头:“不知道。昨天中午她出去买松饼,可直到现在都没来。我已经很饿了。”她说这话时满腹委屈,玫丽觉得她很可爱。何况经她一提,屋里的人都觉得饿了。玫丽蹲下笑道:“阿姨做东西给你吃。你们家的厨房在哪里?”
冰箱里的东西还挺多。有几个鸡蛋,一些茄子和西红柿,还有半桶牛奶,几个小瓶子装的矿泉水;冰柜里有两盒冻牛排,一根香肠,一桶巧克力味的冰淇淋。此外,她还找到了两条长面包和几个橙子。于是她像新嫁的主妇头一次下厨房那样忙碌起来。把面条切开放入烤箱,找出平底锅煎鸡蛋,又拿出牛肉解冻,预备做午饭,同时还不忘多做一份留给楼上的主人。
他们安下心来。至少有墙挡风,有物充饥。思南是个机灵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她说这屋里就住着他们祖孙二人,汉娜每天会过来帮忙打扫做饭。她在不远处的一所寄宿学校念书。等爷爷的病好了,她依旧会回到学校。玫丽放心了,这意味他们想住多久便是多久,没有人会因为他们的闯入而责骂。
整个房间大而堂皇,红木雕琢,温榻软垫。壁炉上沿支一架编钟,前放二卷厚实的竹笺。小吉忍不住以手扣钟。嘉善不满道:“你不要什么都碰。”小吉却眯着眼研究:“说不定还真是古董呢。”
玫丽说:“我们要不要找个房间打扫一下,不然今天晚上还是睡大厅呢。”嘉善想了想:“先去问问楼上的老人家。”
他们一同上楼,老人还是睡着。这间屋子因为没人走动,即使开了暖气,还是清冷异常。年轻人尚且觉得冷,何况一个高龄病危的人。
嘉善走去轻轻唤了两声,接着全屋人屏息等待。老人只微微一动,又过两分钟后,突然睁开了眼。嘉善忙又凑过去,开始同他讲话。他讲得急,难免语无伦次。谁知老人的双眼并为朝他看去,只注视的天花板。玫丽拉了一下丈夫,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小吉却叫道:“这位老爷爷是不是神智不清啊?”
玫丽急道:“怎么办?他从昨晚睡到现在,不如送医院吧。”思南还不懂事,见几个大人围着爷爷愁眉不展,又呜呜哭起来。嘉善也逐渐心烦,又摸摸老人的额头,转身问小吉:“这里的求救电话是多少?”
求救电话没帮他们多少。嘉善的英文本来半生不熟,又讲不清他们的具体地址。电话那头的人说,他们的电话号码来自郊区,救护车由于冰层覆路到不了。医生建议他们立刻将病者送来医院,又嘱咐越快越好,因为医院如今病者如患,床位十分紧张。
嘉善和玫丽万万没料到,他们筹划许久的蜜月之行会演变成如此。小吉看着嘉善:“先生,如今该怎么办?”嘉善十分想抽口烟,只是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找到。他对小吉说:“你去车库把车开出来。”又看着玫丽:“等一下我背他下去,你找些衣服,给他裹严实些。”
玫丽开了衣橱,发觉里面没几件衣服,只是整齐地叠放着。翻到最后,竟然还有一套军装。她问思南:“你的爷爷还是个军人呢。”思南正摆弄一顶帽子,得意地回答:“是啊,爷爷很勇敢,坏人见了他都怕。”
她手忙脚乱地把病人打理好。嘉善进来催促:“车开出来了,我们走吧。”他扛起病人,一瞬间想起自己还未这样背过自己的父亲,却在异国他乡伏着一个陌生的老人。
“找到伞了吗?雨很大。”
“找到了。”玫丽牵着思南,一路跟下。
小吉坐在车上大喊:“快点!快点!车要熄火了。”嘉善走得很慢,一来怕滑倒,二来实在穿得太多,行动不便。思南轻声道:“阿姨,我很冷。”玫丽搂住她,一手扶着嘉善,终于一行人挤到了车里。
小吉又喊:“老头还活着吧。”病人依旧醒着,两眼半睁,只是全然不知周遭事情。嘉善又催:“开吧。”
车开了,开了不到十米,猛地停下来。所有人都向前一冲。嘉善和小吉下车查看,回来说:“后轮陷到沟里了。”
于是玫丽只好下车,三人一起推车。没过一会,三人淋得满脸满脖子都是雨,终于玫丽叫道:“我快要冻死了,也推不动了。”嘉善便示意小吉继续推,哪知小吉却说:“别推了,推出来也没用。熄火这么久,八成发动不了。”
嘉善站在雨里,一筹莫展。他叫道:“起码把车弄回去,停在这里一定报销。”玫丽劝道:“我们先回去吧。”可是嘉善依旧找了木棍来撬,又让小吉坐回车里发动。折腾了半天,玫丽终于受不了叫道:“你们不走,我可回去了。我冷得受不了,思南的嘴唇都发紫了,车上还有病人呢!你们都疯了!”
嘉善气地骂道:“你懂什么!谁知道雨会下多久?没了这车,我们怎么出去?只能留在这里等人来救。”他把木棍砸到地上,撑着车子喘气。
两个小时后,天就黑了。他们的车也被冻雨覆盖,轮胎陷在冰里,车窗上地冰层太厚,预计再多几个小时车窗就会裂开。嘉善立在窗前,心里隐隐担忧。他希望是杞人忧天,或许明天一早便放晴了,或许很快就有车路过。老人和孩子可以得到照顾,而他和玫丽则可以真正开始他们的蜜月。他蓦然惊觉,自己几乎要忘了来蒙特利尔的初衷,也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怎么相爱的缘故。
“你不去洗个热水澡吗?”玫丽在他身后擦头发。她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明眸皓齿,柔发丹唇。他们认识也有一年了,逛逛街或是看电影,没什么深入的交流。大概年纪到了,自然水到渠成地结婚。他是无所谓的,如果娶不到最爱的,那么娶谁都一样。只是不知她心里如何。凭他的直觉,她该是那种很有主见的女人,虽然细声慢语,温柔似水。他生来比较怕这样的女人,谁知竟然娶了一个。
玫丽说:“我把思南和爷爷都安顿好了。还喂了点面包给他,他倒嚼得动,吃完就睡熟了。”估计她也满心委屈,只是如今抱怨也无用。嘉善拉着她下午弄伤的两手,笑道:“你一嫁我就要卖苦力。若你妈知道了,一定让你休了我。”玫丽见他满心歉意,只好说:“算了,是咱们运气不好。等到明年有了假期,我们再旅行一次,当补偿这次吧。”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好。嘉善心想,如果天气维持不变,意味他们一直得在这里住下去。可是对外交通已断,此处人生地不熟,他身边还有一老一少。万一真有变故,他该上哪里求救。玫丽亦是翻来覆去,她择床,更何况身下的是沙发。
天亮的时候,两人都头痛欲裂。嘉善走到窗边一看,依旧淅淅落雨。他沉着脸走回来,开始抽烟。小吉开始烦躁起来,不再是初来时那股新鲜劲。他一遍遍打电话,打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思南挡住他的去路时,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一个上午过得很沉闷,谁都不说话,也不愿说话。玫丽做好午饭时,电视机正在播新闻。电视台在介绍几种取暖的方法。政府告诫市民要节约用电,并注意用火安全,不可多用暖炉以防一氧化碳中毒。她看得心脏突突直跳,面前的牛肉汤一口也咽不下。
嘉善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们还有多少吃的?”玫丽和小吉都一怔。牛肉都吃完了,只剩下几个鸡蛋和一点面包。这座房子应该没有储藏食物的习惯。如果他们把找得到的都吃完了,那么只能饿肚子了。
小吉嚯地站起身:“我倒了什么霉!赶了这趟差事,困在这座房子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玫丽亦满腹心事,轻轻地说:“要不是你逞能乱开车,我们能上这里来么?”小吉叫道:“你们怪我?我和你们非亲非故,却遭了这罪!”玫丽气道:“你讲点道理,难道是我们带你来的——”
“吵有什么用?”嘉善提高了嗓音,他瞥见思南用迷惑的眼睛注视他们,“你们还有心情吵架。”
思南坐在餐桌的另一头,慢慢动着汤匙。她说:“汉娜会带松饼来的,这样我们就不要再喝肉汤了。我讨厌牛肉。”
小吉离开了桌子。嘉善对玫丽说:“把吃的都收好。我们不能浪费,要为将来几天做准备。”
他们又回到沉闷的状态了。下午的时候雨曾停了一会,叫人刚刚兴奋一下,立刻又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他们已把客厅的门窗关了起来,这样暖气容易聚集些。嘉善考虑要把楼上的病人移下来,正在想怎么挪动沙发。小吉一人蹲在暖炉边上,一声不吭。只有思南活波依旧,缠着玫丽讲故事。
楼上的病人长时间无人问津。嘉善和玫丽打开门时,一股臭气扑鼻而来。玫丽反射性地叫出来:“他死了!”嘉善忙说:“不是的,你别叫。”他差点忘了病人也要排泄,并且毫无预警。小吉和思南听到叫声,忙赶了上来。两人一起捂住鼻子。嘉善无可奈何,只好说;“我来清理一下,你们先出去。”
老先生的周围被细细打扫,床垫被子换了,连地板都擦了两遍。小吉在他的枕头下方摸出一串钥匙,朝他们晃悠:“你们说这是不是开保险箱的?”嘉善说:“把它放回去。”小吉却不肯:“闲着无聊,不如找找有些什么。”
钥匙有三把,打造得差不多。这个房间也不大,家具只有几件。小吉便一件件地试验起来。因渐进黄昏,嘉善便在用房间的壁炉生起火来。这间屋子比大厅小许多,没一会便生出暖气。思南蹲在炉边说:“我们能在这里陪爷爷么?不要离开。”
嘉善也想留在这里。这座城市的电力供应只怕岌岌可危,停电是迟早的事。如果没有暖气,房子就成了冰窖。这间房有壁炉,也不及客厅那么大。他们几个待在此处,会比在任何地方都暖和。
突然小吉兴奋叫道:“找到了。”原来是一个梨花木梳妆台,十分老式。镜子下方有三格长型抽屉。小吉开了第一层,笑道:“你们猜猜里面会装什么?”
嘉善一手抓了他的胳膊:“别乱翻别人的东西。”他用力一抓,谁知小吉也紧抓着抽屉把手,顺力一带,整个抽屉便带了出来,“碰”一声掉在地上。
“没想到老头儿真是个富翁。”小吉感叹。抽屉里全是首饰,花样繁多。有许多戒指,红宝石的、蓝宝石的、镶钻的、翡翠的、珍珠的、玛瑙的。还有耳环、项链、手链、发夹,以及一个极名贵的胸花。每件首饰都用丝绒礼盒精心包过,好似预备送人的样子。玫丽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副耳环,心想自己的首饰盒里没有一样比它考究。
嘉善赶走小吉,把落地珠宝一件件地捡了回去。玫丽斜靠在墙上,微微感叹:“这些东西预备送给谁呢?那个人可真幸福。”嘉善笑笑:“是幸还是不幸呢?它们终究没被送出去。”玫丽没有答话。她想嘉善是不会明白的,无论送与不送,至少存在过那个人。那个人积攒一抽屉的珠宝,锁得紧紧的,把钥匙存在枕头边,直到老死。而她环顾四周,她没有遇到。她嫁了人,可只是为嫁而嫁了。因为青春不等人,因为做人大都随波逐流。
嘉善把地铺打好了,招呼她过来休息。她突然心生厌恶地想:张嘉善是个木头!他懂什么是爱情。他整个人,就像他整日整夜画的工程图那样乏味。可她却要和他过一辈子,放弃自己的生活,做他的管家婆。她感觉她是被骗了,却不知被谁骗。这个晚上她的思路特别清明,若是能平安离开这里,她一定要和他解除婚约。
她又翻身,地板硬得难受。她听到嘉善问:“我们来这里多久了?”她想了想回答:“明天就是第四天了。”
这一夜愈发难熬,她越睡头越痛,半梦半醒,恍惚看见了晴空万里,自己终于离开这座房子。又一转身,发现门被冰层封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冰层蔓延,冷得她直哆嗦。她挣扎起来,猛得睁开眼,发现依旧黑夜。
嘉善不在身边。她以为没看清,可他真的不在。路过墙角,小吉也不在。她奇怪起来,蹑手蹑脚下楼。黑暗中两个人影扭在一起,发出哼哼地嘶叫。她吓坏了,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小吉抱着一包东西,嘉善扭按着他两肩。两人都气喘吁吁。玫丽跑下楼,踩到了地上的东西。她看清了,正是那个抽屉里的珠宝。
嘉善看似强壮,其实不中用。小吉突然猛得推开他,跳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又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嘉善指着他:“你这个贼!你要是不把东西放下,我就报警。”小吉嘿嘿笑起来:“你去啊。现在警车能开过来的话,我们也不会困在这里。”
玫丽拎起电话,电话线已断;又去开灯,依旧漆黑一片。玫丽着急了,狠命地拉着台灯的吊线。小吉蹲在地上捡首饰,一边说:“别看着我,现在连电都停了。我们还留在这里作什么?不如各自拿走各自需要的东西。反正谁都不会知道。”
他把包裹摊开,黑色的眼珠十分蛊惑:“怎么样?这屋里值钱的东西那么多,我们一人一半。楼上的女孩子这么小,谁也不会来追查。”
那些珠宝都是上乘货色,在夜色中十分扎眼。嘉善说:“你当我们也财迷心窍?”
小吉斜睨着眼,不屑道:“你们要做好人也罢。反正在这座房子里,谁也看不见。”他趁人不备,突然猛推玫丽,玫丽倒向嘉善。两人从地上爬起来,小吉早已跑出去了。
其实他说得没错。如今他们与世隔绝,可以做任何事,没有束缚。在这座房子里,是与非全由他们自己来决定。
阵阵疲倦感袭来,嘉善和玫丽相对而坐,一直坐到天明。嘉善说:“等到通讯恢复了,我们要去报警。”玫丽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们能等到那一天么?”她突然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为什么我会来这里?”
冰箱里已经没有食物。他们把过期的蔬菜罐头也吃了,还是觉得饿。没有电,所有人都围着壁炉。看着窗外的冰把树枝压断,每几个小时便断一根。他们终于明白饥寒交迫的涵义。
思南爬到病人的床上说:“爷爷一定冷死了。我和他一起睡,会暖和些。”
嘉善每隔一段时间便拿热水喂他,又擦他的四肢保持血液循环。可病人依旧越来越虚弱。他想他实在无能为力了。其实他渐渐对老人心生亲近,大概是最不堪的服侍都做过了,他真心希望他能熬过这个劫难。
玫丽将自己裹在一张厚厚的毛毯里,眼泪汪汪看着壁炉,对他不闻不问。嘉善原本想引她说话,排解一下心里的担忧恐惧。谁知她满脸怒容,冲他大喊:“你别来理我!”
思南亦从被子里探出了脑袋,好奇地注视他两人。她对嘉善说:“叔叔,阿姨哭了。你快去哄哄她。”
她的两肩一颤一抖,凌乱的额发遮住脸颊。嘉善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她一扭身避开了。过了一会他依旧伸出手去,这次她没躲,而是扑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她哭了将近半小时,才转为断断续续的抽泣。这是她问他的第一句话。
嘉善当然安慰她:“我们只是被困了。等到天气放晴了,太阳出来了,一切就过去了。”
她继续抽抽嗒嗒:“我不想死在这里。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还要做很多事。”
她反复这两句,渐渐安静。思南的脑袋依旧露在外面,看着他们互相依偎,嘻嘻笑了。
炉火渐旺,房间里倒静谧很多。嘉善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楼下的脚步声。难道此时此刻会有人来营救么,或是同样的过路人来避难?
他抬起头,看见小吉站在门口。嘴唇如雪那样苍白,身子一侧全是污泥。他斜靠门倒下,喘着粗重的气:“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我走了这么久.跌了一跤。若是不回来,一定冻死在路上。”
小吉是个很精瘦的男孩。说他是男孩不为过,他不会超过二十岁。又长得又黑又瘦,自然就像在操场上踢球的男孩了。嘉善昨晚照顾他的时候,感觉他依旧只是个孩子。他的嘴唇和耳朵都冻裂,而且鼻塞严重,心跳略快,应该是生病了。他把剩下的菜汤全喂给了他,又不停地让他喝水,期望他能自己好起来。
清晨的时候小吉才苏醒,竟然问他门:“我在哪里?”随后又沉默下来。玫丽对他呵斥:“你该把偷的东西都放回去。”小吉却“哼”了一声,对她不理不睬。玫丽不甘心,去夺那个包袱,小吉立刻扑过来拉住另一头。两人一扯,从里面掉出块金属牌来。
“这是什么?”玫丽抢先捡起来。这不是首饰,仿佛是一枚勋章。
“好吧,这样东西你可以放回去。我以为这是金的,所以也拿了。”他把其它的重新收拾好,抱在怀里。
玫丽气呼呼地说:“你这个无赖。”
她拿钥匙去开抽屉,才发现中间那层里放着许多勋章。又一翻,还有一个烟斗,几枚印章,一串挂着弹头的链子。这些东西杂乱地堆着,比第一层乱多了。她心生好奇,便拿起一枚银色五星的勋章细看。
嘉善拿着柴进来,看她这副模样,便也走过来看。玫丽微笑道:“看来这位老先生功绩显赫,来头不小。”嘉善说:“看他这个年纪,这些东西一定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玫丽听他说得满不在乎,就不高兴地说:“你懂什么?这些可是荣誉啊,用钱也换不到。”
小吉在一边插嘴:“它能用来干嘛?我情愿要实际的东西。”
嘉善嘲笑:“是的,不惜一切手段。”
他们的时间开始越过越慢。嘉善试图让屋子里的人多说话,驱走寒冷和饥饿。可是没多大作用。小吉不时地问:“你们能找点吃的来么?”思南已经睡觉了。玫丽则呆呆地望着炉火。
嘉善渐渐没了时间的概念,反正窗帘一直拉着,反正屋子一直昏昏暗暗。他听到小吉大呼小叫的时候,压根分不清是早晨还是晚上。
“好啊!你竟然把吃的藏起来,故意想饿死我们!”他对着玫丽呲牙咧嘴地咆哮。
嘉善走进厨房,看到藏在柜子里的鸡蛋。小吉看见他后越发加火冒三丈:“你们夫妻可真歹毒。自己留了后路,还一声不啃地装好人!”
玫丽苍白的脸有些恐怖:“那又如何,总比你做贼的好。”她紧紧护着鸡蛋,好似抓着一条唯一的活路。
“玫丽,把东西给我。”嘉善伸出手。
“不。”她后退一步。
小吉骂道:“连丈夫都要饿死。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其实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一点也不狠毒。听了这番指控,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无法申辩,这只是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
“你还藏了什么?”嘉善没有怪她,倒是燃起了一丝希望。
“没有了。”
小吉瞠目:“我不信!”
“真的没有了。”她红肿着眼睛,几欲滴泪。
“把鸡蛋给我。”小吉上前一步。
玫丽站在两个男人的阴影下,势单力弱。“张嘉善,你也来逼我?”她有些神经质地盯着丈夫。
“以现在的情况,我们要活下去,前提是人人均等。” 其实嘉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玫丽的眼泪流了满脸。她未穿鞋便走到厨房,为了不出一点声音。如今却从脚趾冰到了手指,整个人都快结冰了。
小吉突然扑过去。嘉善见状,忙用力拉开他。“别动手动脚!”
三人拉开扯去,结果谁也没抢到,鸡蛋全摔到了地上。三人愣愣地瞧着,蛋青流了满地,还有几个蛋黄夹在碎壳里,突突地跳动了几下。
小吉愤恨地叫起来:“全是你!全怪你们!”
嘉善渐渐相信他们是不会得救的了。或许他真的会死在这里,死这些人中间。现在他唯一愿意看到的便是思南。思南早已面容憔悴,在精神好的时候依旧会问起汉娜和她的松饼。其它时候便是枕着他的腿睡觉。他觉得奇怪,为何令他安心的是个孩子,而另外两个成年人,却在互相仇恨。
小吉疑神疑鬼,总觉得玫丽会躲起来一人吃东西。他裹着毛毯,无事可做,一双眼睛便时时刻刻地监视她,饥渴如狼。玫丽也会冷冷地回视,她也无事可做,并且冷得够呛。不过她时常会把刻毒的目光投向嘉善,她觉得今天的一切不幸,都是由这个莫名其妙的丈夫引来的。
“张嘉善,我太冷了。你去弄点柴来。”她说。
“木头用完了,要从新去砍。让我休息一下吧。”他说得是实话。
玫丽又看着小吉:“你别瞪我,换作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现在柴用完了,你去院子弄点来吧。”
小吉冷哼:“凭什么我去?你自私自利,冷死了活该。”
嘉善觉得自己掉进一个怪圈。周围的人在他虚弱无助的时候越发张牙舞爪。他想他是神智不清了,胃已经不在痉挛,下肢也没了感觉。他整个人像是飘起来,飘到了半空中。突然一张脸放大了在他面前,他一瞧,竟是玫丽穿着婚纱在笑,笑得恐怖。他吓得拿手一挥,接着小吉的脸又凑过来,拼命地吼着,脸色狰狞。他受不了,想张开嗓子叫,却叫不出来。突然脑后似乎给人捶了一下。他疼得厉害,猛得睁开眼,才发现头撞在壁橱的角上了。
屋子里似乎暖和一些,炉火上吊了一个银质水壶,微微散着热气。
“你要喝点吗?这是酒。”玫丽坐得远远的。炉火的温暖使她平静了许多,她侧脸的线条很柔和。
酒气使他暖和了不少,没一会却反胃,把喝下的全吐了。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很烫。
窗外已经不再下雨,雨一停,风便夹着雪而来。临街的窗户起先是被冰层积压,如今被狂风凌虐,再过几天便会自行裂开。
“你生病了?”玫丽转向他。她的手指冰冷,轻轻捂在他的额上。他觉得很舒服。
“你不睡一会吗?”他看她双眼凹陷。
“听说一个人临死前,会把一生的事在眼前过滤一遍。我刚才这么做了。”
“你又胡思乱想。”
“真的。我刚才细细想过了。想过了以后,发觉有很多遗憾。”
“谁没有遗憾呢?”
“是啊,没有遗憾的人会从容地死去。”
嘉善发觉无法入眠,大概玫丽的话影响了他。天色暗下去,接着又朦朦亮。他木然地看着昼夜交替。玫丽和小吉都很安静,也许他们也快死了。他还是木然地想着。那位他从未说过话的老先生,还有活蹦乱跳的思南更是安静。他想摸一摸思南,却摸到了那把钥匙。既然他们已经翻查过前两层摆放的东西,那也不在乎看看最后一层。他百无聊赖,去开那层抽屉。
只有一张很旧的照片,封在薄膜里。他大失所望,又拿了蜡烛仔细看。可是照片本来照得不清楚,又早已发黄,模糊难辩。只是一个背影,旧式女学生的打扮。梳齐耳短发,短衣布裙。翻去背面,什么都没有。
他怎么甘心,拿着照片仔细研究。只是一个女学生,打着伞,站在照片的一角,几乎不是照片的主角。偌大的一层抽屉,只有这张照片。
他颓力地靠回壁橱,大口地吸气,然后眼泪就哗哗地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将死的人情感特别脆弱,只不过是一张照片,他竟哭得满脸是泪,怎么也停不下。
也许许多年前,他也有这么一张照片存在心里。如今翻出来,也就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他觉得心酸,大概是因为遗憾。玫丽是个灵慧的女人,可是令他哭到抽搐的人,却是那抹影子。
突然间他十分想亲近那位从未交谈的老人,便努力地挪向床边。床头挂着一副画,借着仅剩的一支蜡烛,他看得力竭。灰白色的一堆颜料里,只露出十字架。他并不信教,可却安下心来。
窗外冷风萧萧,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医院的白炽灯刺得他睁开眼的时候,他以为到了天堂。接着感到一阵细腻的摩擦,玫丽兴奋的声音传来:“你终于醒了。”他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在打点滴。
太阳出来了,电力也恢复了,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他一时不能适应,只静静地躺着。
玫丽说:“堂兄来看过我们,现在去办飞机票的事。我们来这里一个星期了,我想尽早回去,你没有意见吧?”
他又看了看周围。
玫丽领会,又说:“那天终于有人发现了我们,就是思南常说的汉娜。她也被困在一个地方,没法出来。后来那天急匆匆地来看思南,才发觉一屋子的人都晕了。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把我们全送来了医院。我醒了后想谢谢她,她却已经走了。”
“思南呢?”
“她又回到学校去了。原来她只是被领养的小孩,在那所房子里过新年。还有那个臭小子,醒过来以后就开溜了。我已经告诉了你堂兄,让他解雇那个混蛋。”
“那位老先生呢?”
玫丽低下头:“他死了。医生说他的体质太弱,没有熬过去。”
“有亲人来看他么?”
“没有。据说他来这里四十多年,都是一个人。”
他们挑了最快的航班离开蒙市。坐在飞机上的时候,谁也没说话。这七天半挥霍了他们一生的精力和体能,如今只剩下活着的平静。他们木然地看着飞机在云层间飞行,四周从黑色转成绯红,又从绯红转成青白。突然云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黄的大陆。嘉善动了一下,他知道到家了。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世界。有多少亲戚要去拜访;还有新房的装修,他要回去监督那班工人;尽可能快点消假去上班,他的报告必须在下月底交给顶头上司;还有头痛的关系债,人情债。一切都快回到原来的样子。他的眼角湿湿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突然手心被人握住,侧过头,玫丽的神情与他多么相似。是的,玫丽也要回到原先的世界去了。庆幸的是他们俩的世界是同一个,即使这七天如何叫人疯狂,这也不是他们的错。等到飞机着陆,他们便是蜜月回国的伉俪,虽不说幸福,却能一生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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