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的花朵

　　窗外的，是下过雨的春夜。凉如水，静如冰。
　　倘若日子是水，永永远远在流过去。而我的日子被冻成了冰。凝冻无声。我想这样捧着它，也终会有那化掉的一刻吧。化了之后，指缝留下一片湿痕。然后什么也没有。
　　有电脑可以写字是好的。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是好的。夜如此安宁，好象是，什么都不曾有过。没有过，昨天。
　　往日。那些青铜藤蔓。
　　在心里冰冷坚硬地蔓延，开出满壁锈绿的花朵。班驳得无法触摸。
　　寂静里，听见那些锈蚀的粉末，沙沙地落下来。
　　
　　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在这幽闭的日夜里。只有写字，不停地不停地写字，机械地写字。我看着空白的文档被黑色的方块字一行一行填满，心中微觉饱足。我一直感到很饥饿。非常的饥饿。想要变成动画片里的龙，可以吞吐火焰。就象怪物史瑞克里的那只龙。
　　吃了那些药我的确觉得头晕。那是一些神经药物。医生让我做高压电治疗，我握住那根铁棒的时候，知道电流将要通过我的身体，并无恐惧。想着我终于又有一件事，可以和他一样。
　　我爱的男人，他受过那么多的苦啊。
　　
　　我无所谓。已经可以承担身体上的任何伤害。
　　手臂上的缝线今天去换药，医生说已经发炎了。纱布黏在了伤口上，扯掉的时候，我看到医生的手指颤了一下，我看到血肉模糊的刀痕涌出新的液体。但是我没有任何表情。我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对它说，我知道，你还有泪要流。
　　泪水是不会流尽的。是吗。
　　
　　我对外界封闭了自己。不再说话。不再看任何人。低垂的眼睛，看见了旧时光，是如何在心里一点一点地锈蚀。那些颓靡的花朵，一朵一朵萎谢，变成粗糙的碎末。我闻到铜的青腥的气息。
　　那个男人曾说过的，我身上所存在着的气息。当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的时候。他说，它很强烈。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如夜风。
　　是直透人心的寒颤。
　　王菲在一首歌里唱，我怕看到你善变的眼神，也怕爱你爱到麻木了我灵魂，更怕每晚发觉我一个人，没法靠沉默去记住你的声音。
　　我用双臂抱住自己，哭了。
　　
　　有个爱我的男孩坐火车来看我。他来的时候我正光着脚，盘坐在椅子里写字。我听到他走进了这间屋子来到我身后。我继续写字。
　　刚刚洗过的头发纷披在背上，是卷曲的，清香而湿润。那男孩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它。他看到我在写的东西。他说，你的头发就象是藤蔓的花朵，漆黑的花朵。
　　如此浓郁美丽。
　　他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颤抖地说。
　　而我是如此冷酷。对于我所不爱的人。这个男孩送我的玫瑰花，我曾将它遗忘在夜间的巴士上。
　　求求你说一句话，什么都好。求求你说一句话。
　　他捧着我的手腕，用嘴唇去吻那纱布。还疼吗。为什么这么做。你要把我活活的心疼死。
　　他的眼泪落在我手上，热热的。
　　可是你知道吗，有些人天生是要自找痛苦的。
　　那纱布下面掩藏的，只是真实。
　　
　　他拿来一条毯子盖在我腿上。他端来水和药片。乖，吃药好吗。他小心翼翼地把药送到我嘴边，就象在喂一头危险的动物。
　　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要求我乖。
　　我吃了那些药片，虽然它令我晕眩和无力。力气对我来说，已经无用。
　　他把苹果削了皮，切成小块小块的端给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很细心。我看着他。
　　一个女人这一生能有一个真正珍惜她爱她的男人太不容易了。你听我的，跟他走吧。你听我这一次吧。
　　忽然之间，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就在我把玫瑰花丢失在巴士上的那一天，我在夜色里独自回到我与他居住的那幢老楼。
　　那一天，我所爱的男人劝说我，跟爱我的男人走。
　　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他的声音。
　　我又晕眩了。也许是药的关系，也许不是。
　　
　　我一直穿着离开他那天所穿的衣服。
　　是一件灰色的长袖T恤，男人的衣服。是他的衣服。
　　这件衣服已经很脏。染满了泪痕与血迹。但是我不脱掉它。
　　我与他，唯一的关联。
　　我很冷。我抱住我自己。
　　
　　有另一双手臂在抱着我。是这个男孩。这个，珍惜我，爱我的男孩。但是我仍然很冷。
　　他将脸贴在我的头发上。你的头发好香，你用什么洗发水，是不是伊卡璐。你真的好香。
　　我想辨认，我身上还有没有那青铜的气息。那生锈的腥涩。
　　我闻到血的气味，泪水的气味，烟味，洗发水的香，还有那个男孩手指上苹果的气味。我被包裹在这些气味之中。
　　我无法辨认，我身上还有没有那青铜的气息。
　　就象一个人的夜晚，发觉没法靠沉默去记住你的声音。
　　
　　他给我梳头，耐心地梳。然后拿了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
　　你看你多美。我真爱你。你是我最想要的女人。你是最美的。
　　他揽着我的肩膀。
　　可是曾经有一个男人说，我不喜欢你这具皮囊。
　　泪水一串一串，掉落在我的脏衣服上。
　　你的眼睛是狐狸的眼睛，要勾人的魂的。他忽然微微惊讶地叫道，我发现你的眼睛是蓝色的。你看，很蓝很蓝。
　　我的眼睛不是蓝色的，是蓝绿色的。黑眼珠，蓝绿色的眼白。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夜色。那凄艳吊诡的夜色。象孔雀的羽毛，盛放的那一刻有无可比拟的华丽，而之前和之后，弥漫着大片的寂寞。你看到，动物园里的孔雀，总是在孤单地踱步，或者在水池边，照着自己的影子。
　　我看着镜子里我的眼睛。夜太黑。你错了。夜不是黑的。孔雀蓝的夜，如此的迷离而孤寂。
　　我无声地舞蹈着，在这夜色里徐徐下陷。
　　
　　你可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这么蓝。因为我为他流过了太多的眼泪。
　　
　　我很冷。我穿着他的旧衣服抱住我自己。他的衣衫，我的泪与血。
　　温度。
　　那些生锈花朵纷纷凋落。我闻不到青铜的气味。一地的粉末。
　　又听到王菲靡丽的歌声。她冷冷地，无动于衷地唱着，我怕永远记挂你这个人，更怕看见你会从幻觉里下沉。
　　那男孩吻着我的头发。他说你的头发真漂亮。就象藤蔓的花朵。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