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杨律方蹭进颜令宇办公室的时候，颇有些底气不足。
　　真要说起来，他和颜令宇之间确实也没什么海誓山盟，可是事情弄成现在这样，怎么看，自己都是负心的那一个。
　　乱了，全乱了，他在心里哀叹着。橡木门在身后沉沉关上了，他暗吸了口气，挺身向前走去。
　　颜令宇却并不抬头看他，自顾对付手里的文件。杨律方两手支在办公桌上，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桌面，吱吱啦啦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刺耳，可颜令宇仍是不抬头，好像房里没自己这个人。
　　颜令宇发色漆黑，三七偏分，头路笔直，发丝间隐隐飘出沙宣的香味，杨律方瞧着瞧着、嗅着嗅着，心里就越来越乱，只觉自己没处搁脸。
　　“你倒是说句话啊，骂我，”杨律方扯出一脸嬉皮的假笑，去拉颜令宇正签着字的右手，“不然，打我也行。”
　　“啪！”颜令宇夺手摔开他，杨律方的手砸在桌面上，指骨生疼，跟着手背也疼起来，急忙低头去看，原来是颜令宇的笔尖，硬生生地给他划了一道黑色的口子。
　　杨律方举着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文件上也划了黑黑的一道，颜令宇对着那笔道冷冷地开口：“恭喜！”

　　手背上一阵一阵细细的抽痛，杨律方忽然就觉得很冤枉。天知道，他也是看了报纸才发现自己居然要和司家二小姐订婚，赶回家去质问，却又被大义的名分和现实的种种压到喘不过气来。
　　说到底，颜令宇为什么就不能是任何一个女人呢？他是任何一个能和自己结婚的女人都好，寡妇妓女尼姑都好，可惜他偏不是。
　　杨律方又不敢让他去变性。上回不过是在床上玩笑似地提了一句，颜令宇的眉毛就竖了起来：“好啊，你去变，你把下面割了我马上娶你，说到做到！”
　　杨律方干笑：“那我可就只剩十个手指头能伺候你了。”
　　颜令宇一脚就直接踹在他裆口上，杨律方弓了身，半真半假地哀哀叫。
　　过了一会儿，颜令宇倦倦说：“和性别其实都没关系，你本来就是个没担当的人，就算我货真价实是个女的，到头也是一样。”
　　这话说得竟是少有地苍凉，杨律方不叫了，他抬头看颜令宇，后者垫高了枕头倚在那儿，俊俏的脸一半沉在黑暗中，一半浸在月光里，线条顿挫，眉色深深。
　　迟早都是有这天的。他颓然地想起来：是早在那个时候，颜令宇就已经知道了吧？

　　杨律方把自己扔进沙发，倒了杯水清洗伤口，水沥沥地流下来，在地上泊成圆圆薄薄的一汪，他忽然想起这是地板，忙移了位置，就着沙发那头的盆栽继续。
　　房里一时极静，只有汩汩的水声，杨律方心里突突跳，只盼着颜令宇能再开口，又怕他牙尖舌利，自己招架不来。
　　颜令宇到底开口了，却不是冷嘲热讽，不过是淡而又淡的一句：“杨董，我已经写了辞职报告，预计下周交接完毕。”
　　杨律方这一惊非同小可，龟背竹的大叶差点扎到眼睛里去：“小颜你是赌气骗我玩的吧，你可别吓唬我。”
　　颜令宇看着他：“杨董，我认识你六年，骗过你一句没有？”
　　确实是没有，颜令宇的话，有一说一。可是这就比没有更可怕，杨律方惴惴地强笑：“小颜你别叫我杨董，我听了瘆得慌。”
　　颜令宇果然不再叫他杨董，却也不再说话，只是那么倦意深沉地注视他。颜令宇有一双极深极黑的美丽凤眼，杨律方与他对望，渐渐呼吸□□，他想起自己以前曾经无数次对颜令宇诗情画意过，他说小颜总有一天我会淹死在你这对大眼睛里。
　　那些气喘吁吁的情话，别告诉他说就要应在今天。

　　“你别听报上的，啊小颜？”杨律方扑过去抱住颜令宇，胡乱揉着他的发，掌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凉意，“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可以拖，什么订婚结婚的事我都可以拖，你别说走就行。”
　　声音里没了惯常的不正经，惶惶得倒像是迷路的孩子。杨氏家族的继承人，杨氏家族的浪荡子，说出去也是一时风头无俩的，可是只有颜令宇，眉色深深的颜令宇，一双美丽凤眼的颜令宇，是他杨律方单纯喜欢着的人。
　　颜令宇慢慢扳正他的脸，他说：“律方律方，你问一问你自己，你到底能拖到哪一天？”
　　杨律方噤了声，他把颜令宇紧紧收进怀里，可是心口仍然发空。是真的了，是真的了。他想他竟然忘记了，以颜令宇的性格，是不可能暧昧地与一个“妻子”共存的，那是道义，也是自尊。
　　“小颜，小颜，”他一叠声地叫他，“我们到国外去结婚吧，我和你结婚，不要和别人，我不要别人，只要你！”
　　颜令宇微微笑：“你要申请入外国国籍吗？”他腾出手来，替杨律方慢慢拢好了额前的碎发，又弄平了自己的头发。杨律方几乎不能想象他怎么能镇静如此。
　　你家里是不可能允许的，律方，而且别人会怎么看呢，颜令宇说。
　　“律方，我知道你挺不过去，你如果能挺得过去，就根本不会有这订婚。”
　　像是许多根细针直刺进心里去，杨律方喉音干涩：“我对不起你小颜，我没担当，从来都没担当。”

　　他们就在办公桌上□□，橡木门隔断了整个世界。
　　这样野烈的释放，这样绝望的冲突。
　　“啪”的一声，颜令宇的笔掉到了地上。
　　杨律方从汗水的迷雾中抬起头。
　　颜令宇猫一样地弓起身体：“律方！”

　　※　　　　　※　　　　　※

　　“后来呢？”魅夜酒吧的卡座里，沈度问对面的那个男人。
　　“后来？后来自然就没有了后来。”杨律方淡淡一笑，“我终于结婚，他自立门户，我们分开了，就是这样。你知道的：就是这样，总是这样。”
　　沈度不觉抿紧了唇：就是这样，总是这样。可是该死的，他恨这样的“这样”！
　　杨律方不再开口，他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色泽深红的酒汁，在杯里轻轻地跌宕。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沈度忍了气，问他。
　　杨律方抬起头看他，沈度在警局工作，见惯了各种迷茫、悲伤、沧桑的眼光，可是没有见过杨律方这一种：那哀愁如此深重，浓墨重彩，仿佛这一生，历千劫万难，再化解不开。
　　酒吧的音箱里，歌手在轻轻地唱：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杨律方说：“你在追他，不是吗？”
　　沈度的脸上即刻烫起来，他知道的，他果然是知道的。可是颜令宇，自始至终，心里只有杨律方这一个人。得意的旧情人和失意的追求者。那今天这一场谈话又算是什么，沈度恨恨地想，宣告所有权，还是，耀武扬威？
　　杨律方像是看穿了沈度的所思所想，他说：“沈先生你别误会，我只是，只是想和人谈一谈，谈一谈他。”
　　杨律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沈度敌视地看他，心里翻腾的，满满的全是酸苦之意。
　　可是，杨律方，也是伤心人。

　　歌手仍在轻轻唱，旋律感伤，就像是红酒在杯中轻轻跌宕：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越圆满／越觉得孤单／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路太长／怎么补偿／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绑／无法释放／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在生长……”
　　沈度抓起桌上的酒杯，橙黄的天蝎宫烈烈入喉。沈度说：“他会接受我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接受我的，总有一天！”
　　辣辣的火焰，从心口辣辣地烧上来。
　　沈度说：“我一定会对他好。”他顿了一顿，缓缓说，杨先生，请你放心。
　　杨律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举杯，怆然一笑。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细细的黑色伤痕。

　　※　　　　　※　　　　　※

　　沈度双手插在裤袋里，并不向颜令宇看，只是对牢了街道上亮闪闪的车流：“一起去喝一杯吧？”
　　颜令宇想从他身边绕过去，但是不能，沈度就挡在他的车门前。
　　已经从暗示和旁敲侧击发展到这一步了吗？颜令宇的心里忽然五味杂陈，可是他开口，却是平静如许：“沈先生，请借光好吗？”
　　沈度这时才转过头来，城市的夜景从他的睫毛上缤纷地流过去，颜令宇惊奇地发现：这名干练的警官，居然有一双少年人的、热烈又坚决的眼。
　　沈度说：“我想请你喝杯酒。”
　　夜风宽阔而久长，散发着温凉的气息，颜令宇看着他，微微有些恍惚，可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不起，我真的不能。”
　　沈度点了点头，然而他的眼里藏着一种英勇的东西，像是把所有的困难局面都考虑过了，但是又全不当它们一回事似的。
　　颜令宇忽然已预感到了他将要说些什么，他想阻止，但是没能来得及。风哗哗地过去，他听见沈度很轻快地接了下去：
　　“没关系，我明天再来约你。”

　　（Ｅ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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