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叫念雪，是念城城主的女儿。
对于我小时候的事，我并没有什么印象，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甚至从未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王，每天我都必须接受各式各样的训练，政务、战略以及其他各类法术。这是城主的命令，而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违抗我的母亲。
“念雪，不可以背叛母亲。”似乎有个声音不断地想把这种思想灌输进我的意识里，直到它根深蒂固。
母亲对我总是很严厉，我从来没见她对我笑过。只是有时候她会突然拥抱我，用力的、久久的，然后等她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的时候，会厌恶的、重重地把我撇开。
念城有座很高的山，名字叫意。意山上有处断崖，崖边有颗古树，终年变化出七种不同的颜色。它叫无上，没有人知道它活了多久，也许比念城的城龄还长。对无上，我总是感到莫名地亲近，比母亲还亲的亲近，我总喜欢坐在树荫下和无上聊天，据说无上知道念城里所有的事，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为了提升我的修为，母亲常常命我去鬼域收拾一些闹事的魂魄。鬼域在意山脚下，是无法解脱的灵魂栖息的地方。有一次，我听到两条魂魄在小声地交谈着什么，看到我便匆匆地隐去。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花泠。
“无上，花泠是谁？”
“念城里不可以提这个名字。”
“为什么？”
“你母亲下的令，在很久以前。”
我19岁的那年冬天，念城下了场很大的雪，听说是冤魂在哭泣。
当我又去鬼域执行任务的时候，看到山脚下有群幼魂正对着雪地里一块隆起的地方丢着石头。我用迫魂术趋走了幼魂，居然是个孩童，六七岁的样子。他就躺在那里，身体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任雪花肆意地落在他身上，仿佛化成了一体。心脏莫名地紧了下，我走过去，本能地抱起他。
他似乎感觉到异样，睁开眼睛望着我——褐色的瞳孔——念城里最大的禁忌。我不觉加重了几分手上的力道。他怔怔地看着我，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只是这么看着我，仿佛可以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我将他带回宫殿，命侍婢们带他去清洗。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我用避术遮去了他眼睛原有的颜色，只有法力比我高强的人才能看破，而在宫殿里，只有我的母亲可以办到。这点我并不担心，因为她从不会来我的住处。
侍婢将他带回来的时候，我诧异地看到一张精美绝伦的脸——如果，没有那道划破右眼的伤疤的话。
我拉他到镜子前，帮他梳理那及地的长发。他只是被动地站着，接受我一切随意的举动。看到他颈间挂着块锁片，我好奇地拿在手上翻弄着。是个护身符，边上有行小字，花泠至五子哀壬。花泠？似乎在哪听过……
“原来你叫哀壬啊。”料定他不会理我，于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哀壬的头发好漂亮啊，比女孩子的还漂亮，嗯，脸蛋也很漂亮，长大后一定是个万人迷。哀壬几岁？应该有六岁了吧……”
除了无上，我第一次对一个人说那么多话。
我将哀壬安排在我卧室旁边的房间。夜深的时候，突然担心他会冷，随手拿起条毯子去看他。月色下的哀壬似乎睡得极不安稳，总是蹙着他秀气的眉毛。我轻轻地抚着他的眉毛，感觉莫名地熟稔，仿佛很久以前我做过类似的事。他果然不再皱眉了，沉沉地睡着，像个安静的天使。
那种熟悉的感觉因何而来？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竟趴在床边睡着了。天色快亮的时候，悄悄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清晨的修炼。
“哀壬，起来了，吃早餐咯。”我端着侍女们准备好的早点来到他的房间。
他也不赖床，乖乖地被我拉起来。见他洗漱完毕，招呼他到桌前坐下，看着他把桌上的食物一一吃完。哀壬吃东西很幽雅，一小口一小口的，我想他一定受过很好的教育。
“吃完饭，我教哀壬念术好不好？”念术是念城最高的法术，只有拥有皇室血统的人才能练，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哀壬可以。
他果然很有天赋，学得很快，而且非常认真。
之后的一年里，我早上教他各类法术，晚上伴着他入眠。
哀壬很乖，侍婢们都很喜欢他，常常偷偷做好吃的给他。我好笑地发现，哀壬的地位似乎快超过我这个少主了。
该来的总会来，母亲终于知道了哀壬的存在。我遵照母亲的指示将他带到大殿。这次，我没有使用避术。
母亲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死死地盯着哀壬。痛苦地颤抖，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像只抖落的风筝。我听到她不住地喃着：“姐姐，姐姐……”
我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失控，一下慌了手脚，下意识地回头看哀壬。第一次，我看到哀壬的笑——冷冷地，冻彻心骨。
念城的雪越下越大，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去找无上了。
鬼域里似乎有什么不安在骚动，空气凝结着，魂魄们匆匆地移动着。
“无上，我想知道哀壬的事。”
“去意泉吧，它会告诉你一切。”
意泉位于意山之巅，是念城的命脉所在。若没有无上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法擅自接近意泉，连城主也不得例外。这是先古时期便流传下来的规定。没有人知道擅闯者必须接受怎样的惩罚。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意泉，翡翠般的绿。
感应到我的气息，泉水渐渐转至透明。
我看到20年前的某个片段。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雪地上，暖暖的，是幸福的味道。四个孩子在嬉戏，一名女子浅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女子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子，似乎怕嬉笑声吵醒孩子，女子将孩子抱回屋里。屋外传来哀号，女子冲出来，之前的四个孩子倒在雪地上，血溅在雪上，扎眼的红。
“不！”女人瘫在地上，直直地望着前方。“为什么？”
“他们该死，你和他的孩子，根本不该存在。”
画面中出现另一名女子，孤傲、森冷——我的母亲。
“为什么不放过我们？他已经死了，更何况我已经放弃了王位。”
“王位？谁在乎呢。”母亲幽幽地问，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面前的女子说，“如果不是你突然回来，我们早就在一起了，为什么你要回来？”
“这是父辈们的约定，我们必须服从，不是吗？”
“约定？是啊，都是那该死的约定。”声音含着强烈的怨怼，“我才是那个陪他一起长大的人，如果没有你，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的。可是你回来了，让他知道原来父王还有个女儿。真好笑，你为什么要回来？在失踪了那么多年以后！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误会一辈子？”
“妈妈。”稚嫩的童音从屋内传来。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从屋里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
“别过来！”女子大喝。
似乎被吓到了，孩子怔怔地睁开眼睛——褐色的瞳孔美如最上乘的琥珀。
“不要用和他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母亲尖叫，指间划破空气，飞溅的雪花割破孩子的右眼！
“不要！”女子晕厥。
母亲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转身离开。
意泉由透明转至碧绿。
“无上，我姨母后来怎么样了？”
“被囚禁在炼域里。”
“怎么会这样？”
“因为她盗用意水救了最后一个孩子的命。”
“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可以。”
炼域在鬼域最深处，罪孽深重的灵魂必须在这里经受万般刑罚才能重入轮回。
炼域里哀声遍野。
我终于看到了姨母，钢锁穿过琵琶骨。虽然幻想过，亲眼见到的冲击力还是很大。
“少主。”
“叫我念雪吧，姨母。”
“好，念雪，壬儿他好吗？”
“嗯，很好，只是很少说话。”
“是嘛，他从小就很安静。”姨母似乎想起了哀壬小时候的事，笑容在她脸上荡漾开来，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此刻的她有多漂亮。
我静静地看着她，生怕打扰她的思绪。似乎察觉到我的顾虑，她抱歉地对我笑笑。
“姨母，您恨我的母亲吗？”
“恨……有过吧。不过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应该还在在意那件事吧。”
“您是指姨丈？”
“你知道？”
“我去过意泉。”
“是嘛。”
“对不起，母亲做了不可原谅的事。”
“都过去了，其实我已经不怪她了。以前，我是说我们小的时候，她常常围着我转。那个时候的她好可爱，总是缠着我问这问那。有段时间父王要接待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忙的没时间陪我们。那个时候我总是想着念城外面是什么样的，于是就趁那个机会溜出了皇宫。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吧。他常常笑着告诉我第一次来宫里的时候不小心迷了路，看到个很可爱的小女孩蹲在墙角哭，于是上前问她：‘你也迷路了？’女孩抬起哭花了的小脸，说：‘姐姐，姐姐不要我了。’”姨母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悲伤的笑容。“后来我回来了，因为父王病重，于是我见到他，并且无可就药的爱上他。我想我们一定伤你母亲很重吧。后来城里瘟疫四散，他认为是背叛而遭受的天谴。这种罪恶感越来越重，终于一病不起。”
姨母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杵在原地。
良久，姨母似乎平静了许多。“抱歉，吓到你了。”
“没什么。”
“念雪，答应我，不要让壬儿伤害你的母亲。我们，欠她太多了。”
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我想我必须一个人静一静。哀壬的仇恨那么深刻，我要怎么化解这些恩怨。更何况他在我面前隐藏了这么久，我竟毫无察觉，可想而知他的修为究竟到了多么可怕的境界。如果他真的会伤害我的母亲，那么，面对如此强大的他，我能阻止的了吗？
卧室的门被人推开，哀壬站在那里，高大、俊美。我呆呆地望着他，前所未有的无助。他走过来，抱住我，用力的，久久的。第一次，我在他面前失声痛哭：“哥……”
他就这么抱着我，放任我的眼泪浸透他的长衫。我私心的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住。可是，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止住泪水，我正色看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一个月后，我给了她足够的时间交代后事。”
“是嘛。”我的声音听来有气无力，看来此战他势在必得。
“不阻止？”
“有用吗？”
他笑，宠溺地揉着我的头发。
“哥，我们出宫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玩遍了城里城外所有美丽的地方，吃遍了城里城外所有美味的小吃。原来生活，可以这么肆意。
念城边郊，一样的雪地，一样的木屋，一样的阳光。不同的，只是多了几处坟墓。
“动手吧。”母亲下令，声音没有温度，言辞没有累赘。
“你还是这么嚣张。”语毕，无数银叶袭向母亲。
母亲驱动念术，地上的雪瞬间旋转成旋涡，护在她的周围，形成最坚硬的屏障。念动咒语，雪花如同银针射向哀壬。
这是意志力的较量，谁先松懈便足以致命。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旋涡旋转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母亲已有些微喘，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哀壬运足全力，似乎在酝酿最后一击。
我紧紧盯着他的手，屏息以待。
他手微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出手，冰结成的剑穿过哀壬的胸膛。
血渗出来，滴到雪地上，扎眼的红。哀壬转身面对我，笑容溢出唇边，如同和煦的阳光，暖彻人心。
“为什么不躲？”我冲到他面前，凭他的造诣，不可能避不开。
“恨，太累了，可是不恨，我做不到，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你早知道我会出手？”
“你总是很好懂。”笑容凝固在唇边，我及时扶住前倾的他。
“那你知不知道接下来我会怎么做？”我附在他耳边轻声询问，同时，冰剑穿透我的身体。
我看到母亲悲伤的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强势的女人哭泣。勉强撑出一朵微笑，好想抚一抚她的脸，告诉她不要哭，然而我最终无力的合上眼睛。
念城的雪停了。
～～～～～～～～～～～～～～～～～～～尾声～～～～～～～～～～～～～～～～～～～～
我叫念雪，是颗生长在意崖边上的紫色小树。
有一天，来了个很漂亮、很孤傲的女人，她说：“无上告诉我，很多年后你会救我一命，所以等时机成熟我就会赋予你肉身，你不会记得现在的事情，但是记住，你不可以背叛我。”
每天，我最大的期盼就是那个长得像天使一样的孩子来找我玩，他常常抓我的枝条荡秋千，玩累了就趴在我的树干上睡觉。
某天他又躺在我身上打盹，可能做了个好梦，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我用枝条轻轻抚着他秀气的眉毛。似乎吵醒了他，他睁开灵气的大眼睛，褐色的瞳孔闪啊闪的望着我。
“你不乖哦，我喝你痒痒。” 小小的手轻触我的枝干。
“好痒，不要闹了啦。”我抖了下，试图求饶。
他乐了，挠的更起劲。钻心的痒，我忍不住扭动了下躯干，却没想力道过猛一下把他抛了出去，而身边，正是万丈悬崖。前所未有的恐慌，我使劲甩出一跟枝条，死命地圈住他下坠的身体。
小心地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真好玩。”他兴奋地大叫，围着我转圈圈。我欲哭无泪。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来认真地对我说：“你救了我，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了。”说完就碰碰跳跳地跑开了。
风带来他未完的话：“如果你想要了，就来取哦……”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