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

　　越过时光牢笼，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钱浅在听到很久未闻的熟悉声音的那一刻反而奇迹般心情落定，一刹那的分神后心静如水。

　　“要怎么采访？”

　　两个好友互相贫完终于想起正事，徐阳拍拍脑袋，想到自己只顾着跟好朋友旁若无人地说话，早忘记了一同前来的同事，他赶紧扭身，绕到沙发旁很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耽误了采访时间，我们现在开始吧？”

　　钱浅应了一声好，面带微笑从沙发上站起，转过身，朝对面的人礼貌地轻轻一点头，“你好，我是钱浅。”

　　“孟睿，这是我们记者，你们研究所的采访由我们俩负责，哦钱浅忘了说，这就是孟睿，路上跟你说的朋友，有我在不怕他采访不配合，你大胆问就好了。”

　　孟睿原本轻松明朗的笑容僵在脸上，徐阳此时恰好接起一个广告推销的电话，嗯嗯地敷衍几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暂时不需要就挂断了电话，扭头看到他们傻站着不说话，只是互相注视着对方。

　　徐阳以为他们彼此不熟悉，友好地体谅钱浅慢热的性格，采访时总会适时地出言逗笑几句，让整个采访过程轻松融洽，孟睿很配合地回答问题，既不会话多，也不会寥寥数语让采访者为难，他们有问有答，竟然进行地无比顺利，只不过凝固在脸上的微笑和钱浅的一样假。

　　钱浅捡着几个重要的问题问完，笔下的记录不知为何做得有些乱，她盯着一行字看了一会儿后竟然没看懂自己刚写的些什么，回神的时候孟睿正在讲解着他们实验室现阶段在做的一个研究，其中掺杂着几个专业名词，孟睿讲得很娴熟，语速也快，钱浅却是因为刚才走神，又竖起耳朵勉力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

　　“呃...对研究起着至关重要的反应式是..”她努力回想了半天，没想出，瞥眼看到孟睿嘴角忽然浮现出的浅淡笑意，跟凝固在脸上的笑不一样。

　　“我给你写下来吧，本子给我。”

　　钱浅把本子递过去，看到他熟练地在纸上画着反应链，并且贴心地在旁边注解中文名字，嘴里解释着，“这是专业术语，隔行如隔山，很多人都听不懂。”

　　他写完，将本子递还给她，眼睛里闪过短暂的笑意，却不是单单为了缓解她尴尬的善解人意，他知道她化学从来学不好，所以没有忍住，不小心将笑意表现了出来，只需很短时间，钱浅就判断出这才是流露真实情绪时的孟睿。

　　“钱浅，你高中学文的吗？”

　　她点点头，徐阳笑嘻嘻道，“这就跟我们理科生听到“历史唯物主义”“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是一样的感觉，两眼一抹黑，完全听天书啊。”

　　三个人都笑起来，钱浅垂下眼睛，多年后重逢相遇的小说情节一向被她列为经典的狗血，她宽容地阅读，在故事中会心一笑，这些是娱乐，而非希冀。

　　她选择这份在上海的实习工作也只是因为这是一份足够好的工作，有了在此的实习经历，以后的路会比其他人稍微好走些。如果两个人在家乡那个比上海小很多的小城都遇不到，又怎么会对在别处遇到抱有期待，相遇是上天给予相爱之人的恩赐，她从不是乐于做梦的女孩，尤其对象是他。

　　可此时此刻眼前的情景还是让钱浅迷惑了，并且无奈地发现，她的故作娇矜，平静、若无其事，略有慌张，所有情绪的背后都是模模糊糊却真实浮现于心底的欢喜，经典的爱情镜头，电影和电视剧里百拍不厌，现实生活里也依然受欢迎。

　　她终于明白爱情艺术里的久别重逢为何可以一直存在下去而不会被观众腻烦。

　　时间的变迁和成长不会让心底的爱情归于泯灭，爱情可以暂且隐藏，但永不会消失，而钱浅在这一刻心重重跳了几下，她心头忽然一片清明。

　　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后来，有关这个故事的后来。

　　“好饿啊，我们先去吃午饭吧，下午再采访？”

　　他们来得时间本来就晚，又等了很久，时间轻易就晃荡到了中午，徐阳摸摸自己由于早上没吃饭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提议道。

　　“好，”孟睿不知为何有些激动地站起身，“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火锅店，走吧，我请你去吃。”

　　他说完像想到什么，咬了咬舌头，张开嘴又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一时间神色有些复杂。

　　“本来就是你请。”徐阳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地说。

　　面前一个人直矗矗地立在前方，几乎挡住了半个窗户的光，另一个在手脚麻利地收拾设备，钱浅也没有多余的话，兀自收拾好东西放在随身的背包里，站起来笑道。

　　“那我先回报社，我们下午在这里碰头。”

　　徐阳愣了愣，还未来得及阻拦，却看到自己的好友孟睿拦在同事的前面，斜伸出一条胳膊阻止钱浅要往前走的脚步，定定地看着人家平和地说道，“一起吧，那家的东西很好吃。”

　　孟睿如此体贴的绅士行为倒是让徐阳有些愣怔，因为他从未见到好友的这一面，朋友之间的相处总会展现出彼此熟悉的样子，倒不是刻意，只是很自然的逻辑行为，徐阳此时看到自己向来直爽面对异性脑子总是缺半根筋的好友也展现出风度翩翩的绅士魅力，不知为什么，有些想笑，顺便也明白了好友的身边为什么总不乏对他有好感的女孩子。

　　人没有臭脾气，对女孩子礼貌客气，模样长得也周正，遇到开心的事情笑起来更加灿烂，这样即使人稍微笨一些，还是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嘛。

　　徐阳原本也是一定要留钱浅跟他们一起吃午饭的，哪能让女孩子出来跑采访一个人饿着肚子回报社吃冷饭，现在倒有了乐趣，他不怀好意地侧到一旁看孟睿如何搞定。

　　“好啊，”钱浅没有矫情，点点头就答应，随后顿了顿仿佛发觉自己答应得太痛快了，才又礼貌地补上一句客套话，“让你破费了。”

　　另外两个人反而一时没反应过来，原本以为以钱浅的慢热肯定要花费一番唇舌，没想到对方很简单地就同意了，孟睿愣了片刻，打量了钱浅好几眼，徐阳则是因为没看到好友窘迫的一幕而讪讪的。

　　钱浅无视神色微妙变化的两人，绕开孟睿径直往外面走，孟睿连忙也扭身离开，反而最后被扔下来的徐阳莫名其妙，龇龇牙也跟上了。

　　中午时分的阳光灿烂，附近写字楼整片整片的玻璃反耀着清冷的光线，绿化的花坛里新换上了好养活的花儿，钱浅不知它们是什么品种，叫什么，几盆颜色不同的花摆放成的图案倒是很好看，而远处没有绿化工人料理的草坪则是灰土土的一片，枯草从生，很多穿戴精致的男人女人纷纷从密闭的写字楼中出来，鱼群般优雅游动觅食。

　　他们尚且不算熟悉，徐阳总不好意思不顾及女生的感受，自己一个拉着好友絮叨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只好将聊天内容固定在专业、学校、以前的初中高中这类安全稳妥的话题上面。

　　“我在主编办公室看到过你的简历，如果没记错的话咱俩好像是老乡，嘿嘿虽然没有泪汪汪，你高中在哪里读的？”

　　钱钱的脚步微不可见地一顿，掀开商场冬季时用的厚重防风帘子，走进温暖的室内才用力揉了揉有些冻僵的脸颊，顺带捏出一个笑容，“德馨高中的，你呢？”

　　徐阳扬扬眉，惊讶地欢呼一声，“好巧，我和孟睿也是德馨的。”

　　“是啊好巧，我们都是德馨高中毕业的，”钱浅只能配合着点头，“算是校友。”

　　她感觉到孟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随后也转过头笑道，“我也想起来了，钱浅你高一是不是在10班？”

　　得到了不出所料的答案后，孟睿的笑容温和灿烂，说出的话却配合着心照不宣的装傻继续圆下去，“我应该见过你，怪不得觉得眼熟。”

　　谁都没有提那些邈远的过去，他们曾经是初中同学，在一个班级里三年，还做了两年同桌，一起考上了德馨，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就连同时德馨毕业的同学印象里他们两个也没有任何交集。

　　她敛去心头的复杂，忽然觉得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装傻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图什么呢？她或许是为了掩饰不知所措，那他呢？为什么主动配合装傻？又为了什么？

　　钱浅几乎想亲自打破这些真真假假的屁话，又觉得自己不是也可笑地乐在其中，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真真假假挺适合他们。

　　她不再刻意搭话题，闭紧嘴巴低头看手机，由着身边两个人七嘴八舌地忆往昔，终于找到孟睿说的店面，点完单坐好等着火锅烧开汤时，徐阳直勾勾望着坐在对面的钱浅，眯起眼睛像回想什么似的仔细端详。

　　钱浅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更为此时此刻她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暗恋喜欢了许多年的人就坐在自己对面，用熟悉的眉眼平和地看着她，她觉得心格外慌乱，她再怎么冷静镇定，假装从容，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蛛丝马迹总会不小心露出来，她不确定自己已经露出了多少。

　　“你是不是打过群架？”

　　端详她许久的徐阳忽然突兀地问出一句，审视的目光却越来越肯定，她愣怔了一下，觉得汗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刚想开口调侃解释几句，没想到徐阳收敛表情，换上一脸严肃，“失敬失敬。”

　　钱浅顿了顿，哑然失笑。

　　坐在她正对面的孟睿却险些将刚喝进去的一口柠檬水喷出来，他摆摆手，侧对着旁边的玻璃轻声咳嗽着，眼睛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放肆。

　　徐阳好奇得不得了，一定要追着她问事情怎么回事儿，当年她的群架可是轰动一时的大事，却没有几个人知晓来龙去脉，如今遇到正主女侠，怎么说也要打听清楚。

　　钱浅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给对方讲当年的“英勇往事”，钱浅早已没有了少女时代的倔扭，时间到底宽容，心结这些年在慢慢解开，她在成长，其他人也在成长，当年那些心底的不平和怨恨在时间的稀释下已然去掉了毒素，一定会留下痕迹，但却不再伤人伤己。

　　钱浅笑着讲完，语气幽默，徐阳听得津津有味，火锅早已沸腾，他们扔进去的肉和菜也可以吃了，徐阳张张嘴想问出更多细枝末节，却冷不防被孟睿截住话头。

　　“瞎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吃菜！你的土豆片已经好了。”

　　钱浅看向他，孟睿与她对视的目光闪了闪，躲开了眼睛，视线偏移到手中菱格条纹的水晶杯，定定地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徐阳的眼神绕着他们游了一遍，钱浅看出他有疑惑，对方却很快收放自如，拿起筷子夸张地把孟睿前面的虾滑都抢到自己盘中吃。

　　孟睿不去管他，自顾自吃自己的，钱浅和徐阳不咸不淡地聊着番茄锅和菌菇锅到底哪个汤底更鲜香时，孟睿用公筷从堆了半盘的冰上夹起一片毛肚，在辣锅里放下，又很快捞起，再次放下。

　　他突然抬起眼睛，隔着火锅上升的雾气，他的脸模糊得有些不真实，钱浅注视着他，只看到男孩子眯起眼睛淡淡地笑着说。

　　“毛肚又叫七上八下，意思是上下来回七八次，味道刚好最好，不会煮老了。”

　　“你可以吃辣，尝一下这个好不好吃。”

　　他微微俯身，把那片一直夹着已经涮好的毛肚放在了她的盘子里，火锅店里人声沸腾，钱浅听见心中的那根细针慢慢掉落，以微不可闻的声响落在了地面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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