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苏子厚很讲义气的陪着我一夜没睡。
　　我不是不想睡，而是……完全睡不着。
　　脑袋里有个声音在持续不停的说，你得做些什么，你得替岳家做些什么，你得为岳飞做些什么！我觉得这声音说的很有道理！我便开始寻思琢磨……于是就意识到有非常非常多的事情得处理，譬如我必须要给李娃找个御医去瞧瞧，譬如我必须要把岳府现在的情况告诉岳飞知道，譬如我必须要让赵构对岳飞继续投以无保留的信任票！
　　每一件都刻不容缓！
　　天色微亮，我立刻洗漱换装，踩着点候着岳云进宫的时辰与他在宫门口“巧遇”，简单嘱咐了几句，岳云立刻了然。
　　于是，午膳时分赵构就从伯琮那里“偶然”知晓了岳夫人染疴之事，出乎意料的，都不用我添油加醋，他是第一时间宣了御医前去探视，并且下了口谕务必全面了解病情，仔细看护。
　　苏子厚一早就去了岳府防患未然，我觉得全面了解病情、仔细看护这几点，他是一定能做到的。
　　那我就能安心呆在宫里，做其他的事了。
　　“陛下好气度，岳飞在前线……战况未明，陛下还如此照顾他的家眷……”
　　“你也知道前线战事？”赵构正准备继续抄经，听我这话，抬头笑问。
　　“昨日爹爹和大哥回来与我说了几句。”我若无其事，“……哦，如果陛下觉得我不能知道，那就算了。”
　　“又不是什么秘密。”他摇头，捻了捻正在摘抄的经卷，“满朝文武都知道。”
　　“那……我就不懂了。”我弯下腰，支着头看他。
　　“不懂什么？”他也看我，不过只一回神，就笑了，“嗯，是，你是不懂。”
　　我挑眉，佯装恼怒。
　　他笑问，“那你说，你觉得该当如何？”
　　我心下窃喜，但脸上仍旧带着恼意，“我听我大哥说，岳飞在战事上缓滞不前，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建树了，而且……他还私自把刘麟给放了！这……算不算欺君？”
　　赵构饶有兴致的瞅着我。
　　“不过我爹说，这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撇撇嘴，不置可否。
　　“可是……这么大的事情，他总该拟个折子与陛下说明一二吧。”我续道，“韩宣抚每次出战可都有陈情折子送来的……”
　　“嗯。”他点了点头。
　　“所以……我觉得陛下应该下旨申斥他！”
　　赵构毫无反应。
　　“我……说的不对？”
　　他还是没说话。
　　我怏怏，“算了，当我没说。”
　　我直起身子，转身要走。
　　不过下一秒赵构就拉住了我的手，“哎，怎么就生气了？”
　　“我是替谁生气？”我故意忿忿。
　　他拉着我，拉着我回来，站起了身，与我一同靠在几案上。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御医去照顾岳飞的夫人？”他问我。
　　忽然扯到了岳夫人，我一时没转过来。
　　“……岳飞在外，可是他一家老小，都在这儿。”赵构慢慢道。
　　我霍然明了。
　　“岳飞……同韩世忠不一样，”赵构的眼神有些深沉，“他若是像韩世忠那般……也不可能一月之内攻克六郡了。这一次……放走刘麟……”
　　略一停顿，
　　“我本还犹豫该如何处理，你这法子出的极好！下旨申斥，再好不过！”
　　赵构的思路也是够跳跃的。
　　“岳飞此次一路北上战绩颇丰。换作旁人若作出私放匪首之事，就是即刻就地解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今战事正酣，这般就鲁莽了。”赵构说道，“朝廷众臣议论不定，我觉得他们所提的都不可取。真把岳飞换下了，谁可以在这个节骨眼顶上？我看……韩世忠不行，张俊也不行，所以就把这事一直压着。”
　　他捏住我的手，颇为高兴。
　　“你提的这主意相当好，只是申斥，但足以加以震慑。”
　　“真的假的？”我倒不确定了。
　　“下旨申斥，也不张扬，但该知道的他就能知道。”赵构转回去，“就是……这申斥的人选得好好挑一挑。”
　　“范相公、赵相公……”我故意挑官大的说。
　　“他们不行，”赵构立刻摇头，“让他们去，那可就是鸡飞狗跳了。”
　　“那……让我大哥去？”我又提了个人。
　　就看……他上不上钩！
　　赵构似乎没想到秦熺这个人选，果然愣了一愣。
　　可下一秒，他又摇了摇头。
　　“怎么，又不好？”
　　“你哥……不够沉稳。”赵构道，“申斥这事儿不能张扬，你哥那脾性……”
　　他还挺了解臣下的！
　　“你啊，如若你是个男儿，这事儿我看……”
　　“我去！”我故作惊愕。
　　“你的身份可妙得很，”赵构笑道，“那岳飞在临安时见过你几回，你可都在我身边，他必然知道你是我极其看中的人。而你又没有官职在身，这就足够低调。申斥这事儿，只他岳飞知道便成，我也不想看到军心动荡……”
　　他又来捏我的手，“只可惜你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陛下你这是小看女子了！”我饶有兴趣的凑近过去，“除了陛下，没人知道我是个姑娘啊，您……就让我去呗！”
　　“胡闹了。”
　　“胡闹什么呀，”我不依了，“就是去送个密旨，还怕我做不来？”
　　“岳飞在襄阳呢！”
　　“襄阳又如何，我就去一趟襄阳嘛。”我扯着他的衣袖，轻轻晃动，“刚刚都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您……就让我当一回钦差！我长这么大，可不知道申斥一个将军是个什么样子！”
　　赵构见我把传旨申斥视作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儿，很是无奈。
　　“我……就是这么一说。”
　　“那也是君无戏言，”我顺着杆子不下来，“让我……也为九哥做点事。”
　　他听我忽然唤他九哥，微微一怔。
　　“你一个女儿家，跋山涉水的去襄阳……”他温柔起来。
　　“我都不怕，”我寻思着还是美人计管用，“再说了，我早就听说红玉夫人还曾经为了她的夫君擂鼓助阵上战场，怎么换成我了，就不能为九哥送个信？”
　　赵构闻言，嘴角又绽开了笑。
　　“况且，九哥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像我这般了解九哥心意的人了吧！我保证，一定把岳飞的准信儿带回来！”

　　当苏子厚知晓我才花了半天功夫就领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去襄阳的任务，惊讶的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
　　我告诉他，不只是我，连岳云我都能一块儿带去！
　　只是他，必须留在临安，留在李娃身边。
　　“将军要知道你这般大胆……”
　　“等他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襄阳了！”
　　安生的睡了一觉，翌日拿到赵构的圣旨，我立刻召集队伍出发。
　　领头的是我，带着两位皇子的侍读各一名——岳云和韩世忠之子韩彦直，其他那四五个就是赵构非得添置的保镖了。
　　这个小分队看着还挺似模似样。
　　一人一马，从临安出发，先取道建康城，再向西直奔襄阳。
　　韩彦直比岳云年长了四五岁，但同是少年郎又一起在宫中侍读，这回两人一同出宫，没几个时辰就热络的不得了。我看到韩彦直，想着出宫前与赵构提起的梁红玉擂鼓助夫一事，他转身就找了人家的儿子来陪我出行，这一唱一和的倒是挺有意思。
　　好在韩彦直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少年，眉目分明举止得宜，韩梁夫妇想来在这个儿子身上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这日已然夜深，因一路赶得辛苦，大家到了馆驿总是用了饭就早早歇下，所以见到小院中挪腾飞舞的身影，我还真是略有些吃惊。
　　是岳云。
　　这么晚了他不睡，却是在练武？
　　“云儿……”我上前唤他。
　　他闻声立刻停下，应道，“秦大人。”
　　这一路，他一直与韩彦直一个屋，待我便如宫中那般规规矩矩。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过去揽住了他的脑袋，果然热腾腾的带着汗气。
　　“我……我想练几下枪法。”岳云回道，“过几日，过几日……若见了爹爹，他得考我。”
　　我失笑，这孩子！
　　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岳飞见到了这个儿子，哪管什么圣旨钦差的，下马威是非给不可的！
　　“有林大哥呢，林大哥替你说情。”我低声道，“明日天一亮就要上路，早点去歇着……”
　　“林大哥，我们还有几日能到襄阳？”岳云问我。
　　“大概……三四日吧。”
　　“那我们可以待多久？”
　　“嗯，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多待上几日，我想同爹爹一块儿上战场！”岳云道。
　　我的天，这孩子！
　　“你看看人家韩家哥哥，读书习文，武艺功夫，样样都没落下，可也没有把上战场挂在嘴边！”我故意戳戳他的额头，“人家的爹爹韩宣抚当初如何在黄天荡打退金人，我们可都是亲眼瞧见的！”
　　岳云呆了一呆，沉默不语。
　　他这落落的样子，可又让我不忍心了。
　　我拉着他在台阶处坐下，“我们这一次是带着官家的旨意送去给将军的，另外，我们也要把你小娘的情况告诉你爹爹，这几件事已经够你爹爹处理的了……”
　　他“嗯”了一声。
　　“你现在可与以往不同了，你如今不是岳家军的先锋官，就是你爹爹也不能随意指挥你上战场……”
　　“啊？”他惊呼。
　　“不过，他要考你的功课，那还是成的。”我补充，“你看这次官家让韩家哥哥与你同行，就是让你多同他学学。技多不压身的道理，你可明白？”
　　“韩哥哥懂的很多。”岳云诚恳道，“他读过很多书，有时候说的，我都不明白。”
　　“所以你心急什么？”我笑道，“待你到韩家哥哥那般年纪了，再说上战场也不迟。”
　　“我……那我还是练枪法吧，”岳云挠挠头，作势站起来，“爹爹肯定要考我枪法，我得练的再纯熟些。”
　　“你啊……”我捉住他的手，夺了他掌中的枝条，“睡觉，给我睡觉去。”

　　到达襄阳，距离我们从临安出发已经十一天了。
　　这十一天里我们只是赶路，并不知道襄阳发生了些什么，或许战局已经有了变化，或许岳飞有了新的想法，然而我们一无所知。
　　到达驻军营地，已是日落时分。
　　我知晓岳家军的军纪严明，日头下山后，要进军营就须层层通报。
　　我嘱咐韩彦直和岳云带着令符先行入营通报，告诉岳飞临安有密旨带到，只能交给他一个人看。
　　天色已然全暗了，岳飞是那么注重君臣礼仪之人，必然要等到翌日才会慎重接旨。
　　我带着那四个快要累瘫的保镖，去到驿馆落脚。
　　每人给了些钱资，告诉他们想干啥就干啥去，到了襄阳，他们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不用再小心翼翼的对我管头管脚了。他们当然欢天喜地，揣着赏钱瞬间蒸发。
　　终于一个人了。
　　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不掌灯。
　　就是那么坐着，想着……待我明日见到岳飞，我该说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多天了，每日入睡前我都要想一遍，只是……始终没有答案。
　　脑袋里乱成一团麻。
　　不理又不行。
　　我努力的想着，我应该先把密旨交给他，然后申斥……哦，不，不，申斥的活儿就交给密旨吧，我还是得好好说。我得把朝廷的议论告诉他，然后把赵构对此次战事的期许告诉他……
　　呀，我差点忘了，还有岳家的情况，李娃的病情，这也是顶重要的！
　　那……应该是先说家事还是国事？
　　天，我开始头疼，头疼欲裂。
　　捧着脑袋，我预感今晚又不要睡了。
　　“笃笃”……
　　又是——
　　“笃笃”……
　　什么声音？
　　“笃笃”……
　　有人敲门？
　　这时间，怎么会有人敲我的门？
　　我抬起了头。
　　“谁啊？”
　　难道是岳云？他没留在营中，回驿馆来了？
　　门外却并没有答声，而是又两下“笃笃”的扣声。
　　“来了，来了。”我应道，站起身去拉门闩。
　　若不是岳云，会是哪个？

　　房门打开，屋外的走道上果然站着一个人。
　　没有一丝光，完全瞧不出来人的眉目。
　　可我知道，他是谁——
　　岳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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