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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所冬暖9
雪一下,就是一整天。
问天端坐谷坡,似一尊休者,闭目入眠。雪花飘舞在他四周,方圆十步,留不下一片痕迹。枯枝上的阿古丽安详如昔,仿佛沉睡了百年。她身下,经音缭绕,一遍又一遍,超度她逝去的灵魂。
唤不动问天,三拐子有些不耐烦,他将买来的酒肉摊开在地,招呼司尔沙坐下来享用:“吃、吃,他念他的经,我们吃自己的。”
司尔沙看了看纹丝不动的问天,有些为难。
“咦!怎么,你也学他?”三拐子翻了眼司尔沙,“你老婆孩子都安顿好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司尔沙默然说道:“问天已有几顿未进食,他这样子,只怕心伤过度,损了身子。”
“这个毬怂!”三拐子没了吃食的兴致,起身拍拍股腚,欲捣问天一掌,想了想,又罢了。
这会儿,谷底奔来匹马,来人刚下鞍,三拐子只看一眼,气便不打一处来。
是阿桂!他从阿古柏大营来,还没开口说话,三拐子就抡起拐杖砸过去:“你来作甚,滚,快滚!”
连挡连退,阿桂胳膊不堪痛楚,遂力辩道:“三拐子,你咋不讲理,刚见面就打人。”
“就打你这狗腿子!”三拐子不依不饶,接连又是几杖甩过去,打得阿桂手忙脚乱,“你不是在抱阿古柏大腿?跑此处干毬!滚```````”
阿桂没好气道:“怎么,难道我不抱大树,去抱你这条瘸腿。”
三拐子哪堪此辱,追着阿桂,劈头就砸。阿桂跑得快,边退边拔出腰间短铳,威喝道:“别撒野啊,不然,我开火了。”
然他的话刚落音,手里的短铳顷刻化为乌有,问天不知何时起身,幻化出现在眼前。
阿桂没了脾气,他清楚问天的修为,尤其是湮灭大法,能将任何人与物化为烟气。
“阿桂,三拐子骂你没错。九爷手下弟兄那么多,就你一人脱离投靠阿古柏,你说,这是为何?”问天虽年幼阿桂不少,用其前任掌教的义子身份训话,阿桂不得不汗颜。
“问天,这么些年,我随九爷出生入死,可总不受待见。在九爷眼里,马十四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死兄弟情,我怎没想法?几年前躲避清兵围剿,落魄胡杨林,那日子,哪里是人过的!我苦闷,就偷跑出去找乐子,享女人,赌博还输了很多钱。怕人追债,就四处流浪,便找了个机会去了阿古柏军营`````````”
“你好自为之吧!”问天道,“日后战场相见,咱就不是族人,不是兄弟了。说吧,来此是不是找我?”
阿桂从马背取下一包裹,送到问天眼前:“阿古柏要我把这给你。”
“何物?”
“阿古丽娘亲的骨灰,以前匆匆埋在漠中,昨儿取了出来,阿古柏讲,就让她娘儿俩一起吧。”
“埋哪里?”
“找块风水宝地。”阿桂说道,“回疆有的是风水宝地,阿古柏讲,你清楚该怎样做```````”
漠中谷地,雪地马行,长长的一串蹄印后面,两个人在焦灼跟随。
问天在前牵着马,马背上,有阿古丽以及阿古丽娘亲的骨灰。他要去绿洲,后面俩人不肯,叨叨个没完,实在不想听,他回头嚷道:“三拐子、司尔沙,你俩别像个尾巴似地好么。绿洲不远,我去去就回,用不了多长时间。”
“阿古柏要的就是让你去绿洲,你明白吗?他是调虎离山!”
“是啊!你去绿洲,他阿古柏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进攻漠中。”
三拐子与司尔沙紧追不舍,问天越听越烦,干脆拍打马腹,随马飞奔而去。路过漠中天门,见乌压压一大群人,围在清将马超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问天好奇,遂上前打听,原来这些漠中教众要出关谷,到阿古柏大营朝拜去世的大和卓马化形。
一个多年忠实的教众愤愤说道:“清兵太过分,大和卓就在前面不远,他们硬是挡着不让过去。”
另一个长者也是不平:“大和卓在漠中时,待我们这些贫苦教众不薄,他升天了,我们怎么也得把他迎回故土,辫子兵如若再拦,我们就往外冲了。”
问天看见,欲迎回马化形的教众,人人都带乜贴,不是食物就是牲畜,长长一队塞满了关口,这些粮食如果到了阿古柏大营,足够他的军队享用十天半月。
对此,总兵马超哪肯让步。他喝令神机营士兵将漠中教众围住,不能放走一个,不听劝告者,就地射杀。
想起小丫阿古丽的遭遇,问天很是替这些漠中教众们担忧。他们只是一些虔诚的□□,内心听从安拉的使者和卓们的召唤。当生活彷徨、生命无助时,他们需要的不是果腹之食,也不是金砖碧瓦,而是一则祷语,两言点通。此时此刻,当和卓之躯近在眼前,他们不懂清兵官衙,不懂来侵者阿古柏,更不会上疏与陈情,一心所往的,便是去膜拜最与安拉接近的智者。
“呯```````呯```````”几声枪响,冲出关口的三只羊抽搐几下,倒在了血泊中。
威慑那么一瞬便消失,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失控的教众往外推搡,牛羊也挤压过来。神机营清兵顶不住,接连被压倒两个,眼看被乱脚踩踏,问天大力拍出一股劲风,止稳住倾倒的人墙。
问天跳上马车,对乱哄哄的漠中教众喊道:“你们不要急,马化形大和卓的麻扎一定在漠中修建,这是定好的事。现在,北庄与花寺掌教阿哈曼、马福海都在阿古柏大营,他们不日就会带大和卓进入漠中,那时,墓庐修好后,你们可随时去朝拜。”
有教众存疑:“马虎带来口信,让我们带上牲口,才能迎回大和卓不是吗?”
“对呀,大和卓在漠中为生者讲经,为死者超度,几十年的付出,难道在他故去时,我们这些教众,两手空空去见他老人家?”
众口难停,鼎声如沸,问天幻出一朵礼花,炸响在了天空。落硝似萤,随风飞舞。
“马虎的话可信?他无非是教痞,敛财多少,恐怕没人算得出来。”问天对寂静的人群喊道,“我与大和卓非故交,但生前,他老欲收我在门下作唯一的弟子。而今,我只想替他老说一句,你们回去吧````````”
见众人萌生了退意,马超趁机说道:“这样好了,你们自选三位,不带束修,只身前往阿古柏大营,快去快回```````”
事态得以平息,马超大松一口气,转头回望问天时,发觉他早已自顾策马远去。
绿洲若华岛,林荫如盖,氤氲四溢。
木灵力覆没的树林芊绵如昔,一夜过火一夜生,烧着的痕迹荡然尘洗,余烬难寻。新的枝丫长出,花香草气鲜活馥郁,直达心扉。放眼望去,花圃叶甸层层叠叠,蝶舞蜂飞幻若蓬莱。若木之树葱茏葳蕤,芙蓉般的小花盛放在枝头,淡淡如玉。圣果虽失,展望繁盛似锦的枝头,来年之后,若木之实便可待可期。
有过上次的劫难,花仙子已在若木之树周围布防了火器手,三人一哨,四人一岗,外加剑齿虎,严密盯防身份不明的造访者。观其这些火器手年龄貌相、衣装枪械,与黄爷手下神机营的人极为相似。
花仙子不在,对于问天突兀造访,火器护卫虽冷目相待,但也不阻拦。毕竟火灵王与木灵王缘源颇深,他们俩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一棵圣树,湘儿于此,义父九爷于此。这份情感如丝如发,时时刻刻牵动着问天的心。圣树那么大,可以装下两个世仇死敌;却也那么小,包裹不住彼此的仇恨,令其漫天弥海,回荡在大街小巷,戏说于教众们的谈聊中。
而今,阿古丽也在此,还有马马伊的遗物香囊,昔日故人,相聚于这景色蔚然、花枝长盛的绿洲。
一切,埋入这坟冢中。
小麻扎山,圆脊椭梁,埋着深深的思念。两只蝴蝶翩翩而至,绕着坟冢盘桓不舍,看得问天潮湿了眼眶。
这里木灵四溢,花枝长盛,也许不到几日,这个麻扎山就会被花草覆盖。立个无字碑吧,似乎有负阿古丽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她短暂的匆匆年华,在生命尽头不能就这么黯然无色、芳踪全无。
许以名份,告慰逝者。想到此,问天毫不犹豫地挥指在一段实木墓碑上刻下四字------亡妻之墓。
一挥而就,上面碳迹未凉,若木之树竟无风狂舞,抖落一地翠叶。
问天看得惊奇,附身捡起一叶,放至鼻尖,刹那便觉清香入肺,气荡神往。
似曾相识的气息,不会因悠悠岁月而流逝,只要一个思绪,那个倩影便从脑海里跳出来。
一人走来,婀娜轻盈,却不是湘儿。
她手里拿着剑,怒气冲冲,丈远之距,二话不说,挥剑朝木头墓碑劈去:“欺人太甚,竟在这里为死人立碑!”
“花仙子,且慢!”问天出手极快,一把夺过长剑。
花仙子又幻出长藤,击向墓碑,眼看木墓碑四分五裂,一道红光乍现,轻易地将长藤荡开。
问天收敛了灵力,指着墓碑责问花仙子:“你这是何意,非要把它砸了?”
花仙子鄙夷地扫了一眼,怒斥道:“你到底有几个女子,阿古丽若是你的亡妻,那我堂姐湘儿呢,她的位置何在?”
问天怔愣,恍然道:“你误会了。阿古丽只是小妹,她不在了,我难过,自感心里有愧,便在墓碑上给她一个名份,予以慰籍罢了。”
林间木灵流泻,一些繁花凋萎,一些苞蕾在开放,嫩绿的小草仰躺一边,老厚的树皮发出噌噌摩擦声。
花仙子怨气未休,正惊讶于木灵力的异动中,猛听若木之树旁传来大叫:“娘!娘!娘!”
声音童稚未脱,惊骇中带着颤栗。
问天额前一热,瞬间便分辨出那熟悉的童音就是天儿,他也在若华岛,定是找他娘亲湘儿了。
只一个飞身,问天便落到若木树旁。粗壮的树干下,角龙在,天儿也在,落叶堆满的地上,一白发女子侧卧无声,而天儿跪俯在她身边,一声声凄恻地喊娘。
“城主!”角龙打声招呼,又默然指了指悲泣的天儿,神情流露出凄哀。
“角龙大哥,天儿这是```````”地上白发女子令问天生疑,看不清她面貌,耳鬓一侧的肌肤皱褶很深,以湘儿三十出头的年龄,断不是她如此的苍老。
角龙什么也不说,面对问天狐疑之色,轻轻点点头,悄然背过身去
不可能!绝不可能!问天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她绝不是湘儿!
花仙子一步抢到,噗通在地,面色苍灰地把白发女子扶正:“湘儿姐,湘儿姐```````”
“娘!醒醒啊```````娘`````````”
问天蹲下身,手不由自主地抚在天儿后背,还没看清白发女子的脸,天儿站起来,气呼呼地打掉问天的手。
“别碰我!”天儿一噘嘴,泪又落下来。
在看清湘儿她那白发下毫无血色的脸,问天心里猝然滴血。的确是湘儿,只不过,她发如雪,肤似霜,面与手松弛干涩,双睫紧闭,一副耄耄老人临终时的状态。她没有化木成树,却把自己变得如此老朽,如此的风烛残年。她修为的若木之花、若木之实呢,不都能救死抚伤,延年益寿?可怎么没留住自己的青春,永葆住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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