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一生

作者: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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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已成空


      赵王良娣王曼姝被送进皇宫交给邢太妃看管,而其余两位纷纷回了娘家——良娣郑芸熙的父亲还上书惠帝请求女儿与赵王离异,与当初他巴巴把女儿送入赵王府,以求能与权势遮天的崔任两家搭上关系的嘴脸截然不同了
      而王曼姝虽与赵王素来不合,却在这个当头宁可入宫作人质,以求保全自己的夫君,而往日最得风头的两位却纷纷与赵王划清了界限——赵王一仰头,干掉了一杯酒。
      山盟海誓果然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一旦男子嫌弃了那女子,轻飘飘一纸休书便可遗弃掉。而女子嫌弃了男子,只要是娘家有足够的势力,照样可以离婚改嫁,就是名声不好听而已——郑芸熙的姑夫,正是惠帝最为倚重的代候萧盛,听说她家已经拜托代候夫人在朝中物色好了别嫁的夫家,只等惠帝诏书下来处理完了赵王府,然后就要过门了。
      郑芸熙院里的下人们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她本人在侍女的簇拥下本想与赵王道个别,说两句场面上的话,譬如“父夺妾志,身不由己”之类,可赵王连头都没回一下,又想想家里的态度,已经与赵王府撕破脸皮,说也是无用。她本就不是主见很深的人,虽与赵王有些情分,可在娘家兄弟一再催促下,只得转身离去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尽管郑焘与夫人极其疼爱郑芸熙,到底还是不能正大光明接回娘家来,因此便挪出栖霞山一所别院来,让女儿暂居于此。等赵王府的事情了结之后,再接回娘家。
      陡然间从繁华温柔乡跌落偏僻清冷之所,自然是大大不习惯的。偏生不远处便是香火旺盛的栖霞寺,整日门前人流如织。郑芸熙在屋子里关得度日如年。母亲也不方便日日过来探望自己,这日终于按捺不住,要去栖霞寺走走。乳母苦劝无果,便叫上最老成的两个侍女胭脂藤黄,又叫自己的丈夫驾车。
      虽然还未到秋天赏枫叶的时候,平日过来进香的香客们已经络绎不绝了。这所别院就是郑芸熙的祖父为每年赏枫小住而特地建造的。出得门来没走多远,郑芸熙才掀开车帘看街,便听远远的有人招呼:“这不是赵王府的人么?”
      提到“赵王府”车里的两个侍女交换了一下眼神,藤黄便叫车夫赶快回去:“宁可装作听错了也罢,如今老爷虽然提了离异的上书,究竟皇上是什么主意还不知道呢!”
      好好一次出游被人搅了,郑芸熙郁郁地坐在车里正生闷气呢,那出声的人竟然找上了过来,堵住马车。
      奶公许茂昌认出这几人正是赵王府外院里打杂的几个下人,地位低下,当即喝叱道:“这是贵人的车子,你们好大的胆子!”
      为首的一人嘻嘻一笑,道:“什么贵人?咱们哥儿几个再怎么说,还是赵王府的人,倒是车里的小娘子,只怕已经是下堂妇了!”
      许茂昌想着怕是这几人离开赵王府,没了收入,想趁机讹几个钱花花,便将车子赶到僻静处,冷笑道:“嘴巴放干净些!这车子是中书省主事郑大人的掌上明珠,当朝大将军的亲外甥女!你们眼睛放亮一点!”仔细打量几人后又道:“秦老三,看你这样又赌钱了?”说完掏出几钱碎银子丢给他:“拿去买身衣服!这样子出来也不怕丢了你们‘赵王府’的脸面。”
      那几人拿了银子,面露喜色,却犹豫着不肯离去,许茂昌恼怒道:“还不走?再不滚别怪我用鞭子抽了!”话音才落,便“呼”地一鞭子抽了下去。其实他本意不是抽人,以吓唬居多,因此这一鞭动静虽大,落在人身上却也伤不了人。
      没等他鞭子落下来,这几个小混混抱头鼠窜而去,他收鞭对车里人道:“回去吧,也不早了——”话没说完,就发觉手里的鞭子分量不对,低头一看,竟然凭空少了半截!他赶了多年的车子,这种怪事却是从未遇上,惊愕间,一人已经挤上车夫的位子,道:“许大哥发什么楞呢?”
      竟然是赵王的舅舅,任铨的幼子任鹏!许茂昌未来得及说话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任鹏轻松地制服了他,接管了马车,鞭子一甩,直往金陵城而去。
      赵王良娣郑芸熙不顾父亲阻挠,在夫君生日那日毅然前往王府道贺,虽然最终也没能见上赵王钦明一面,但这等重情重义的女子,一时却在金陵城传为了佳话。
      可惜众人口中的这位重情重义的女子,提到自己的夫婿之时只有切齿痛恨——赵王钦明正是通过她,才从逃出了重兵把守的金陵城,任鹏又将她软禁在栖霞别院,直到父母和表姐萧雨馨来探望。
      哭诉完任鹏的蛮横无礼后,这位昔日赵王宠妃还是担心地问道:“表姐,不会,不会真的株连到我们头上吧?这从头到尾都是那杀千刀的任鹏——他会功夫,我们哪里是他的对手?”
      这句话也说出了郑焘及夫人的担忧,郑氏一门的荣辱存亡,此刻只怕都系在惠帝的一念之间了,不幸中的万幸,最能影响惠帝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与他们有着血缘之亲的萧雨馨,而她,也就在面前。
      郑芸熙话音才落,郑焘便起身冲外甥女一揖到底,以长辈的身份对晚辈行此大礼,个中意义不言自明,萧雨馨也没有搀扶,坦白道:“舅舅,并不是外甥女不愿施加援手,我也相信你们决不会包庇赵王出逃。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而且如此缜密的计划,我不信就靠任鹏一个人便可以完成,里面只怕还有别人。皇上已经下了命令,在此期间所有与赵王府有过来往的人下刑部大狱,女眷交由宗人府看管,连长公主府都没逃过这一劫。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一旦找出人来,还是会放你们出来,现在……只好委屈你们一阵了!”
      听到晋国长公主那边也没能幸免,郑焘与夫人也无话可说。御林军护送他们一家返回京城,分头关押。这时候整个金陵城已是人心惶惶,赵王的逃跑,无疑坐实了他谋逆之罪,往日与他交好的府第,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惠帝一道圣旨临门,断送了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关押在宗人府里的女眷们虽然不免互相抵赖一阵,还是揪出几个可疑分子。但是令惠帝格外丧气的是,这几个人只怕也是被任鹏利用了,赵王府姬妾众多,争宠格外激烈,往对方那里送钉子也是常用的手段,这些眼线传来的消息真真假假,云遮雾绕,常在不经意之间便误导了他们的主子。郑卢二人嫉妒王曼姝怀孕,几次设法除去她肚中胎儿,为此她们的亲信几度与府外闲杂人等碰头,不免弄些违禁之物进来。不过琅琊王家毕竟是第一外戚之家,什么争宠手段没有见识过?因此王曼姝只管躲在娘家不肯回来,郑芸熙最后只得冒险在除夕夜御宴上下手,还是功亏一篑,被宫中掌仪女官一顿训诫之后不得已放弃,不过结交的那些人却没有打发走,这些人有王府两位良娣撑腰,虽不是出入完全自由,但受到的盘查却也松些,任鹏只怕就是在这些人里面做了些手脚。
      郑卢两人已经顾不上争论谁是主谋了,令她们万分惊恐的是自赵王府出事之后,这些人都跑得一干二净,连为当初派去接头的娘家人也说不出他们的下落,空口无凭,皇帝会相信她们是清白的?
      “朕,还真小瞧了任家的人。”毫无头绪的惠帝只能发出这样的慨叹,转头见萧雨馨默然无语,试探地问这位第一女智囊:“你可有主意?”
      等了一会,才听见萧雨馨低沉的声音:“奴婢能有什么法子……”自进宫以来,她就在不断地消瘦,原来的大脸,已经瘦出了尖尖的下巴,惠帝忍不住伸手,轻轻抬起她的脸,眼眶周围的乌青已经多日未散,昔日流光溢彩的眸子也黯淡了许多。
      “辛苦爱卿了……等这些事情都完了,朕一定给你应得的名分——”惠帝沉吟良久:“任清惠一进宫便封了四妃,你晋封也可援例。如今淑妃贤妃的位子都空着,想要哪一个尽管说不妨事。”
      淑妃?贤妃?萧雨馨只想大笑,她若是贤淑,那天底下的女人就没有悍妒之人了。她自进宫来是不曾嫉妒过谁——只因,只因她根本就不爱她们心心念念要争夺的那个男人,若是她真爱上了他,只怕对这些妃嫔们下手比皇后还狠毒些。
      幸好不爱呵……
      见她还是不吭声,惠帝楞了楞,自己拍着脑袋笑了起来:“是了,吟荷曼妤跟你素来要好,如今她们一死一伤,你却晋了妃位,就算别人不说闲话,自己心里只怕也过意不去。”他想了想便道:“那就先封你为昭仪,以后慢慢再说。”说罢又搂住她,在她耳边厮磨温存,呢喃道:“前些日子就跟你说昭仪之位正好有空缺,不如给你,当真是君无戏言,一言九鼎。”
      萧雨馨侧过头,脸上一片漠然之色,王曼妤且不说,卫咏絮才死没几天,他便又宠上了高丽贡女,这个男人,比自己的姑父还要不可信。
      现在,还真是要设法准备后路的时候了!
      她轻松地挣脱了惠帝的纠缠,道:“奴婢忽然想到,赵王虽然脱逃,但永昭公主是他同胞亲妹,就算不知情,也该听到些风声才对,驸马崔兴德只怕也有些说不清楚,奴婢想现在就去公主府上,她一介女流胆子小,只怕稍微吓唬吓唬,就能问出点什么来。”
      惠帝点头应诺,又赐下了圣旨金牌,许她便宜处置——必要时可以软禁甚至处死永昭公主!
      萧雨馨应声离去,不过出了归来宫,走了没多远却遇上了堂妹萧采绿。
      卫咏絮已经晋升为九嫔之一的修仪,自然有资格每月让家人进宫相见,她生母早逝,又与继母不亲,倒是与弟弟亲厚些,与萧家这位弟媳也颇说得来,所以这进宫觐见的荣耀便给萧采绿了。
      几年不见,萧采绿整个人都圆润了一圈,她嫁入卫家后,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倒是应了当年抽中的“榴花”多子多福的判语。两人百感交集,无奈萧雨馨重任在身,只能匆匆拣要紧的说上几句话。
      “咏絮这些天怎么样?还是那般?”
      萧采绿苦笑了一声,大姑子的脾气她很清楚的,与公公一脉相承的执拗,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对了,”萧雨馨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你如今是卫家的媳妇,对豫国公府的一些事情只怕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吧?”
      出宫之后萧雨馨却没有马上去永昭公主府,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如何最快地追查赵王逃跑的下落,任鹏能在短时间内集结众多人手,靠的还是锦绣阁的势力,虽说朝廷的权势大,但商人行旅遍布全国却并不起眼,只要让暗影追踪锦绣阁最近的异动,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事实上她也这么下了命令,打听到了锦绣阁前几日有一批药材正发货运往冀州——冀州,不正是赵王的封地么?
      在离宫之前,她派人悄悄联络的弘华宫的璎珞:计划提前。在她出宫不久,崔才人的龙胎便有不稳消息。虽然崔明渊娶了任铨的次女为妻,但看起来与这位岳父的关系却不是表面上的那么融洽,这次惠帝拿他的任氏开刀,他一直保持着沉默,所以惠帝对崔氏一族也采取了网开一面的态度,加之崔缇并不是任鹃所生,又事关龙裔,所以她的生母进宫探视,惠帝批准了。
      崔缇的生母方氏,世代为崔府的家奴,不过偶然被崔明渊看中,之后弃之如敝屐。这在豪门世家屡见不鲜,就是她自己,也并没有指望太大。可是运气来了是挡也挡不住——只这一次,她便怀上了身孕,那时嫡夫人任鹃已生有一子一女,是以并没把这个地位低贱的通房丫头放在心上,何况方氏最终生的不过是女儿。后来崔绾的母亲裴氏出身既好,又得宠爱,任鹃为了对付裴氏,这才主动提出将方氏正式收房。因着这件事,方氏对任鹃一直感激涕零,对她惟命是从。
      这次女儿出了这么大事情,崔明渊又上朝未归,嫡夫人任鹃去了小儿子崔兴德那里,方氏陡然见这么多宫中内监,一时手足无措,她本不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只好人家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出尽了洋相。
      好不容易到了弘华宫,崔缇虽怀有龙裔,位分却还不高,只是婕妤,按例方氏要先去拜见一宫主位任贵妃。方氏一番折腾之后早已头晕眼花,见里面出来一位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美貌女子,便当是任贵妃了,当即跪伏地上,口称“娘娘”。谁知这位“娘娘”连道“不敢”,又躬身扶自己起来,仔细一看,竟是青夫人身边的璎珞姑娘!登时闹了个大脸红!
      璎珞原也是崔明渊的女儿,这件事在崔家不算什么秘密,而且她的生母青雯夫人原是任鹂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儿,地位可比方氏要高多了,所以璎珞虽未入族谱,等闲奴仆也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因此方氏对她也是恭恭敬敬,璎珞便领了她先去给任贵妃请安,之后才带了她到崔缇居住的侧院里。
      一见之下,崔缇气色尚可,听侍女说太医已经请过脉,并无大碍,不过思母心切,心情郁郁罢了。
      想着她们母女自当有一番体己话要说,璎珞送了药进来,便将屋子里侍女都带出去了。方氏习惯地断过药碗,小心地滔出一勺吹得不冷不热,送到女儿嘴边。不想崔缇却连碗都夺了去,低声道:“娘……您别老是伺候人,这种事自有奴才来做。”
      方氏楞了楞,女儿晋了位分,自己也当是有体面的人了,可是多年的积习还是难以改变的,崔缇又问起家里的近况,方氏都一一回答了,仗着女儿的肚子,以往一年难得见一次面的崔明渊最近也来看过她几次,就是掌家的杨氏,对自己态度也和蔼多了。崔缇听了这些只是哼了一声。
      方氏带进宫来的,乃是自己的贴身小丫头,亦是崔家的家生奴才,名唤吉祥,与璎珞也算旧识,不多时两人便谈得极其热络。看着昔日同是奴才,璎珞穿金戴银,吃穿用度与堂堂贵妃没什么差别,吉祥不由十分羡慕,璎珞便怂恿道:“你让姨娘去求求才人主子,先让你在这里伺候几天,若是才人主子生了儿子,晋了位分,你又伺候得好,便可以去内务府上名号,跟我一样了。这宫里的规矩,跟府里的规矩也差不离,左右都是奴才,何不跟个有奔头的主子呢?”
      一番话说的吉祥颇为心动。方氏虽然因为女儿的缘故,在崔家地位见涨,但始终没有儿子,若是老爷崔明渊一死,分家也拿不到什么好处,可是在宫里就不一样,都是年轻的嫔妃,到处都是机会,不愁找不到一个好主子。
      她主意一定,便找个机会先去探探方氏的口风,方氏却有些为难:她看崔缇在弘华宫地位还不算高,只怕给女儿添了麻烦。不想崔缇却一直发愁自己在宫中没有信得过的心腹,吉祥这人自小便伺候她们母女,亦是最知根知底的,当下便应允了。
      又说了些闲话,眼见天色见暗,母女分别在即,自然忍不住抱头痛哭一场,无奈皇家规矩严苛,这次方氏能进宫探望,又让吉祥留下服侍,已经格外开恩了。
      被来时的明公公领着,到侧门上了马车,登车时,却见璎珞也一起上来了,还冲自己一笑。
      外面的侍卫验了牌子,清点人数无误,便放行了,哪里知道其中偷龙转凤?
      车子到了崔家府邸,方氏下了车,脑子里还晕乎乎的,青雯夫人这等地位的人,虽比嫡夫人任氏稍有不如,但也是她这等在崔氏做了多年家奴不敢妄想的——其实如果崔缇知道她母亲这番想法,只怕要嗤之以鼻。可在方氏眼里,能被任太妃看中的人,肯定都有过人之处,她还不知任太妃早已死去,只想着:自己这次帮上贵人的忙,女儿在宫中就能多多被任氏提携。
      身后,马车如常般缓缓开走,从侧门进了廊下马厩。车夫自去喂马,廊下无人之际,车厢里才下来一个人,悄悄溜出早已留好的院门,出了府邸,转身登上停在那里的一辆马车。
      “这掉包记,本来是到时候用来带婴孩进宫的,没想到稍稍一改,就能把两个大活人弄出宫来。”璎珞这番敬佩确是发自肺腑,并无一丝虚妄。
      马车里的第三人,萧雨馨微微一笑,道:“是啊,谁知道,宫里最势不两立的萧女史与任贵妃其实早就有勾结。”任家原计划通过江澜建立的势力,让萧雨馨返家探亲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婴儿,可是这次萧雨馨却是带出了青雯夫人,璎珞放心不下母亲,这才搭方氏的车子,也一同出宫了。
      在马车底座闷了好一会,青雯夫人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萧雨馨抱歉地说:“本来只是藏一个婴儿的,藏一个大活人是憋闷些。这会车子还在城里,等出了城透透气就好了。”
      守城御林军哪里会阻拦萧大小姐的车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就出了金陵城,青雯夫人探出头看了看,道:“这是……祖堂山?”
      萧雨馨应了一声,道:“您暂且不能出头露面,先在这里委屈一段时间。潮波已经来信要来金陵一趟,到时候让他来接您一起到淮山去母子团聚。”
      璎珞仰头望了望寺门上的牌匾:“幽栖寺?”
      车子停在寺旁一座尼庵门前,一位青衫女尼已经闻声前来,与青雯夫人对了个正着。
      “碧云?”
      “……江夫人?”
      两个人都愣住了,还是两位晚辈拉了她们的手,领她们进了庵。
      大者为庙,小者称庵。不过真进了庵门才发现这小庵也不小,里面居然还有整整齐齐一块菜园子。
      萧盈把客人领到自己平日念经的大堂上坐下,自己倒茶端上,道:“来者是客,施主不必拘束。”
      青雯夫人低头看着昔日的小姐给自己上茶,脸上不知是悲是喜,几度阴晴,终于答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会遇到故人……有些失态,让萧女史见笑了。”
      “阿弥陀佛,既入空门,过去种种,何须萦怀?”
      青雯夫人直愣愣地看了萧盈许久,对方面容始终如一,平淡如水,唯有与萧雨馨说话时,才带上些温情的微笑。
      青雯夫人的住处亦是早已预备下的,只是没料到璎珞也会随行,故有些麻烦。依青雯夫人的意思,女儿可以与自己挤挤,待长子返家一起走,却被璎珞拒绝了。
      萧雨馨道:“二位尽快决定,我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是走是留,请给我一个答复。”
      璎珞便拉了母亲,道:“娘,你就跟哥哥走罢,我还要回家去见父亲。”
      “见他作什么?”青雯夫人猛地拉住女儿,“如今任家失势,宫里实在太危险,咱们母女还是速速走位上策!”
      “我可没说要进宫。”璎珞一笑,“娘不要忘了,今年可是科举之年,而且皇上这次贬了很多人,不出意料的话,这次取中的士子,很多都要付与重任,爹当年可不就是这样被任家选中的么?不过,连八妹都送进宫了,如今他手中,只有我这一张牌了!”
      青雯夫人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脸色慢慢黯淡下去:“只是那样,要见你,可实在不容易了……”
      “娘照顾我十多年,如今也该照顾照顾哥哥嫂嫂了。而且有我暗中出力的话,哥哥的日子也该好过些吧?毕竟不能老让他沾萧家的光……”
      好不容易说服了母亲,又是一番母女分别,而且很可能是长久的分别,其中泪洒当场的辛酸自不用说,就是如璎珞自认心肠冷硬之人,也是闭目良久方忍住了眼泪。
      睁开眼时,对面的萧雨馨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由擦擦眼角,道:“又让你笑话了。”
      “我又什么好笑的?不过,为了让一个从不把你放在眼里的父亲承认,去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值得么?”
      璎珞侧过脸,冷冷道:“值得不值得,可不是你说了算。”
      “你总算是潮波的妹妹,我——只是代他劝你一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进了崔家的大门,不但是你母亲,连我,连你哥哥也再帮不得你:以崔明渊的为人,为你择选夫婿,考虑的肯定是他的权势,而不是你的幸福。”
      璎珞转回目光,盯着萧雨馨道:“那你当初为何又要推掉与大哥的婚事呢?须知进宫的险恶不比我这次回去小——只怕还大得多呢。”
      萧雨馨被她盯得颇为不自在,轻咳一声:“我自然有我的不得已。”
      璎珞往后一仰,靠在车壁上,笑道:“姐姐何必谦虚?你我其实是同道中人,都是不甘人后——可惜却错生为女儿!若是男儿,以我们才干,如何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惜——可惜——女子,一为生,便为祸,我为生,即是祸!”
      而此时,恩怨纠缠数十年的另外两人,却也对坐长谈。
      出家之后的萧盈,脸色却好多了,晚饭之后照例还要绕着菜园走上几圈,边走边默诵今日参研的佛经,青雯夫人坐在自己小屋的门口,呆愣愣地望着天空,到夕阳西下,寒气上身仍不愿离去。
      萧盈做完了晚课,见她还坐在那里,上去好心劝道:“进屋吧,外面冷。”
      青雯夫人垂下眼帘,却没有动身的意思。萧盈只好进屋拿了一件大袄,披在她身上道:“走都走了,惦记再多也没用。倒是澜儿好不容易回来,你却病倒了,那可怎么办?”
      “呵……”青雯夫人轻笑起来,眼睛里溢满了泪珠,“你倒是会替我打算?!”
      萧盈并不以为忤,依旧缓缓捻动佛珠,道:“信与不信,在于施主,贫尼但求无愧于心。”
      青雯夫人一咬牙,厉声道:“我就不信,你真的忘了那些事!”
      萧盈脸色淡淡地问:“那么施主还记得么?”
      “我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可能忘记?你在我面前杖毙我娘,我妹子,她们死前诅咒你不得好死!”青雯夫人面容狰狞。
      萧盈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纹,“那么,你也该也记得我的儿女是怎么惨死的吧?”
      “过去种种,何须萦怀?”青雯夫人讥笑道:“原来你也一样记得!既然如此,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四大皆空?”
      萧盈微微一笑:“我没说过自己四大皆空,要不然也不会坚持要再见你一面。”
      原来却是她主动要见自己?青雯夫人正惊疑不定,萧盈起身却道:“进屋说话吧。”她无奈跟了进去。
      “你对我恶言相向,不就是为尽早离开这里么?你放心,我要见你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萧盈沉吟一会,终于说明自己的目的,“澜儿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但也叫了我十六年‘母亲’,待我虽不是发自真心,却也尽了力,我想为他做点什么。”
      萧盈去佛龛下取出一封信,递给青雯夫人:“可惜这孩子命苦,青年便丧妻,丢下女儿无依无靠。”青雯夫人急急拆开信来,果然是江澜的字迹没错。她匆忙看完,还是疑惑不解,问道:“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日在碧青阁,他待阿馨如何,你也看到了。而且阿馨也极喜欢瑾儿,已经认下做干女儿,大哥重病,已经上书皇上求放阿馨出来,虽未恩准,但是已经答应把十年之期缩短一半。”
      青雯夫人冷笑道:“你要我撮合他们?”
      “不,我只请你不要阻拦。”萧雨馨盘膝坐在对面的蒲团上,诚恳地请求:“我知道澜儿是极孝顺的孩子,对我尚且肯顾及情面,何况对你这个亲生母亲。”
      “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成婚?别忘了你我之间的恩怨。而且我听说你大哥很看中这个女儿,已经有你这么个前车之鉴,他会同意让萧雨馨嫁给澜儿?上次是看你的面子,这次要是知道有我这个婆婆,哼!”
      萧盈低下头道:“我是没什么把握——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你我如今都做了长辈,何尝愿意当初自己的苦头让晚辈们再受一次?至于委屈,就由我们来受吧!”
      第二天晨曦初露,萧盈便起床,简单洗漱后便在菜园里翻地,青雯夫人跟在她身后,默默听她絮絮道来,各种蔬菜瓜果的栽种之法。劳动后两人都出了一身薄汗,祝妈已经在灶下烧好了早饭,佛堂里摆上四双碗筷,菜色也简单至极。
      之后便是例行早课,青雯夫人心乱如麻,如何静得下心来?萧盈放下木鱼锤,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青雯夫人冷哼道:“你难道就无爱无忧吗?”
      “目前,确实还做不到。只是能荣辱不惊,福祸不扰罢了。”萧盈双手按在摊开的经卷上,下一句正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爱无言,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她闭上眼睛,缓缓道:“才来这里,我也如你一般坐卧不宁,后来阿馨来看过我几次,她告诉我,生生死死,本是常是,便如——便如院子里那池塘一般,下雨时溢满,天晴时水退。心烦意乱的时候,便去池塘边静坐。”说罢起身走到菜园中,跌坐在池塘边默默诵经。
      天高云淡,小小池塘倒映出两个身影,一跪一坐,青雯夫人忽然也跪在池塘边,低泣道:“我欲忘而不得其法……请——请师傅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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