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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篇之八
就职典礼,最后一个就职的,就是首席大祭司。典礼过后,就是创世节最隆重的祈祷,祈祷结束,就是祭祀活动的结束,接下来,是长达十天的庆典,遍及光之方的狂欢。
新就任的三位次席大祭司已经登上神坛。长长的台阶上,穹顶彩窗的玄术阵正渐渐沿着台阶升上最高处,在正午将会与祭坛上的水面重合。
台阶下面,紫黍离从前任首席的手中接过象征首席权力的神杖——高过黍离,顶端是象征光明的宝石,其下是由水晶琢磨成的球状容器,内含五族圣物和先哲遗物,再下是刻有《光明圣典》全部经文,多达四十九层的水晶球,还有皇族族长夫人每年轮流纺织用以更换的白色长丝带,最后是修长而轻的融合五种元素的杖——,又在台阶之下接受四位族长象征授权的诵经,诵经结束,在玄术阵即将移至水面上时,踏上水面。
不被那上面的水认可的人,是会沉下去,永远不会浮起来。被认可的人,可以在水中自由沉浮,以及让别人在水中自由沉浮。据说,那水深不见底,通往五方圣地。
那个时候,桓邑还说过,就那样被软禁,至少自我是自由的,好过成为祭司,被他打压——但现在已经到达这个位子,要追求的不是个人的自由,而是避免皇权的降临吧。
这是当年沃若浸泡过的地方啊。终于,失去了沃若,却走到了这里。这一条路上,多少不愿失去的人,已经离开了呢。
正是因为失去沃若,才能走到这里啊。
他手持神杖,抬头望向正照下来的阳光,另一只手伸开,被彩窗变成五彩的阳光洒在上面,早春,无所谓温暖。身边的三人,是紫附离信任的三人,不是自己志同道合的人。
沃若,即使我不会忘记你,但是我让你离开,是我对不起你。
他结了手印,神杖的飘带飘起,开始诵经。
由他开始,到水边的三位次席,再到台阶两边拥有教职的皇族成员,再到台阶之下的皇族,诵经的声音由神殿之内,蔓延到外面的广场,进而飘荡在光之方的上空。
光之方的经文,从不要求人压抑自己的想念而到达心无杂念的境界,而是允许人的思想自由流泻,以其无向、自然,来从另一个角度达到无念,而不是不自然的无念。
但是,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黍离的想念只是固定在一个人身上,未曾飘逝。没有什么经书说过这个会怎么样呢。
长长的经文如同舒缓肃穆却带着淡淡喜乐的歌声,由不同的音调诵读,似乎比任何乐器的乐曲都更加美妙,因为它颂扬的是光明,生长,和疗养。纯净无罪的重生。
当最后的一个音节缓缓落下,诵经的声音完全消失,黍离将神杖插入神坛上特制的基座上,行礼,走出水面,微笑着看着众人离开神殿。
按照规矩,首席大祭司,是最后离开神殿的,之后,才由皇族中的祭司将神殿大门关闭。
人们谈笑着出去,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庆典。庆祝重生,祈祷丰收的庆典。
三位次席也行礼离去,等他们走下台阶,他才向下面走去。
成为首席了,能做的事情,会变多吧。
连三位次席的身影都消失了。目之所及,只有湛蓝的天空,慢慢从视野中升起的新绿的地平线。
在外面湛蓝天空的背景下,依稀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半透明的,坐在地上,低着头,似乎有低低的啜泣。
那是什么精灵呢,竟然能够出现在神殿。
他向那里走去。那个身影竟慢慢变得清晰。
那是老式的心宿制服,二十多年前的式样,沃若那时候常穿。
那个身影的发型,是那时候沃若的短发,还带着缥缈的光晕。
他以为并且害怕自己已经忘记了,但这时才有点欣喜地发现,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心里,然后又陷入深深的悲伤,那就是,他才发现,她已经离开了那么久。
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淅沥而落,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沃若,我带你出去。”
他的思念,竟又把她带回来了吗。
这也许并不是那个离开了的她,但却是他爱了这么多年的那个人。
她还不知道之后自己的痛苦吧。她大概还能看到别人的心吧。她还不会像后来那样,总是在自责吧。自己对她说过的话,还是新鲜的吧。
那些话,他可是从来都没忘记。
他伸出手来,想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就像是以前,她走平地都会摔跤,他伸出手那样。
她还是那样迟疑地伸出手,可那缥缈的小手,只是径直,从他手中穿了过去。
还是那个熟悉的带着泪的笑,让人心疼,她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也许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吧,但是那样相处,那样相通的心把彼此连在一起,他们早就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而那个世界,只有他们而已。
她几乎要大哭了,他流着泪跪下,有些犹疑,却毫不退缩。
就算只是一捧空气,他也要留住。
先是宽松的制服,瘦弱的背,然后是柔软的短发,纤细却温暖的整个身体。
那个小小的身体重新回到他怀里。他颤抖着哭出来,说不清是喜悦还是辛酸。
她也哭着,道,“我是你什么人啊,怎么这样抱我。”
他笑了,道,“你是从哪一年来的呢。你还不知道吧,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可是……”
他停住,而她正好道,“后面的事,是悲伤的吧,我不要知道。”
他笑着轻轻放开她,见她也终于不再哭泣,擦干她的泪水,又擦净自己的眼泪,道,“让我带你出去吧,让你看看外面。”
她赤着脚,他买了春天新做的木屐,木头还湿润,带着淡淡的香气。
街上都是人。有大队的青年男子,穿着青色的节日盛装,扛着主管春的神祇——木神,青帝,还有青龙的神龛,跟着游行队伍穿过人潮。喧闹的音乐之中,众人都跟着载歌载舞。
就算是混在人群中的首席大祭司,也比不上节日的游行吸引人啊。何况本来人群中祭司也不少,不仔细看,谁又认得出他呢。
她见这些见得还少,很是好奇,却被前面的人们挡住视线,只得踮着脚,却依然难以看到,他像抱起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一样,把她抱在臂弯上,她惊叫了一声,搂住他的脖子,俏脸绯红,也就那样扶着他,笑着看游行。
他正打算随着人群跟着去看下面的游行,她却说,人太多了,带我去别的地方吧。
他退出人群,把她从臂弯上放下,牵着她的手,笑问,“怎么……会出现在神殿呢。”
她那笑容,多少年都不变的:“不知道啊,睡了一觉,就这样了——还以为已经死了呢,还好你还在。带我去哪儿?”
他想了想,道,“回家吧。”
“你家?”
“咱们家。”
街道上面,远处游行的歌声,音乐声,欢呼声,隐隐约约传来。但这住宅区的街道上,安静得只有鸟鸣。孩子们都去看游行了吧,就是店铺,也关门庆祝了。
走不多远,她已气喘吁吁了。不等她同意,他就背起她来。
还是很轻。和记忆中,没有什么差别。
她瘦削的双臂环着他的颈子,笑道,“要是被认识的人看到了,就羞死了——不过这里都没有认识的人……”
她索性抱紧了他,笑道,“反正无所谓了,既然会嫁给你的话——黍离,我真的……好喜欢你,最喜欢你了,大概……不会再喜欢谁多过你了,这辈子大概都是你了……我现在就这么觉得,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说完,她害羞地把脸埋到自己臂弯里,又笑了。
黍离愣了一下,也笑,眼泪却再次抑制不住地流下。
难怪一直觉得少点什么。
沃若可是从来没有明确这么说过。他也从来没有。那个时候是没有胆量,后来,却失去了那样的机会。
“沃若。我一直都……从一开始就,喜欢你。到现在也一直喜欢你。以后也会这样下去,不论是老,是死……有下辈子的话,都会喜欢你,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分开了,也不会忘记你,丢下你……只要在一起就好了……别离开我……”
她从他背后挣脱下来,站在他面前,抬起手来擦他的眼泪,笑道,“真是的,怎么哭了呢……你看到我了要高兴才对啊,你说要带我回家的……”
“能听到你说,真的……”
她很可爱地笑着,“哭什么嘛,大男人的……被人知道首席哭,多好笑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拍拍她的脸颊。她又脸红,转过头去他们在走的方向,道,“是不是还住那里啊,我认得路!”
说着,就拉着他在前面走。没有几户人家,就要到了。
没走几步,她就差点绊倒,好在他拉住了。他早就习惯,甚至还没有忘记。
到了门前。门是虚掩的,开了一条缝。她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又转头问他,“里面那男孩子是谁啊?还有那个女孩子?”
“那是你亲生的儿子啊,叫做紫泽烝。那个女孩子,是……按辈分算,是你的侄女,现在,是我的养女。”
“哦,我的儿子?好神奇,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不过真好啊,我儿子这么帅,没像我似的矮个子……”
“进来吧。”
他正要推门,被她拉住了,道,“别,你怎么告诉他们啊?说我是他妈?他会吓到的。”
“来吧。”
她拉住他,说,“真的……我不进去了,你听我说……”
他停下来,转过身来,她一手被他拉着,一手拉着他,小小的,在阳光下面,头发上闪着光,笑着,道,“真的,听到你说喜欢我……就很高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哭,可是……你要笑着啊,我喜欢看你笑,笑起来多好看啊。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你,所以,至少,别总因为我哭……我会难过……”
她看起来似乎周身都在发亮。
他答应她,“好。”
他还拉着她,终于推开了门,喊道,“烝,涅,这是……”
他转过头去,身后,手中,已经没有人了。
正午时分的街道上,春天温暖的气息。
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左右张望,奢望能看到她的背影。
拿着淘米的盆子的烝已经站在门口,随着他的目光张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是什么?”
烝到他身后去,拾起地上小而精致的木屐。
“女人的木屐?这么小?涅穿不上的啊!”
他笑笑,没再说什么,从烝的手里接下木屐,走进家门。
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呢。这是怎样的预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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