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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嫁人就能好了吗,谁也不敢下定论。
胡芳容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和宝琳讲,她想要找男人入赘撑起门庭的野心,黄莲儿三姐妹那一对狠心的父母,找不到主人的金元宝,她的疑心,又或者是阳谷县里逸闻的黄大郎和武哥儿的案情,万千言语都藏在胡芳容的肚子里。那边宝琳拿出来个绣篓,里面盛着各色丝线,绣花针,青布、棉布、锻面等碎布,宝琳脸上浮起红云: “我表哥来家里提亲了。”
胡芳容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来,睁大眼睛: “你表哥,就是清河县……我听说是十八中秀才的?”
宝琳红着脸点头不语。
“恭喜恭喜。”胡芳容露出个笑来,拉着宝琳的手,“你们是亲戚,打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我听你讲过他,当时就觉得不一般。你从小就读书,真该配个秀才公,赌书泼茶,红袖添香,真是极配的。”
“哎呀,只是来提亲,成不成还不知道呢。”
宝琳扭捏着身上的带子,娇嫩的脸颊如剥了壳的荔枝,几乎滴下水来: “我爹的意思是先叫龙虎寺的和尚算一算,不知道八字合不合,再商量礼数。”
胡芳容笑道: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只要拿八字去算,寺里的老和尚没有说不合的。”
宝琳叹气: “你去瞧莲儿姐姐了没有?”
“去了,在家里等着算日子呢。”胡芳容心里寂寥,身边两个玩得好的女伴,全都选好了新家,要进入被称为女人第二次投胎的婚姻里了。一时既羡慕她们终身已定,只要绣好嫁妆安分守己,一生眨眼也就到头了,又惶恐于自己落后一步,其实胡老娘说得未必没有道理,眼巴巴看着黄莲儿和宝琳要嫁进一座小院子里,那小院子里有奴婢,有舒适的家具财产,有热水和一日三餐,住在这座小院子里,做一根手指头也不用动的女主人,多么令人感到安全和向往。
“等生了男孩儿就好了。”宝琳这样说,不知道是安慰胡芳容还是安慰自己,“只要真生了个男孩儿正房娘子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会好好善待她。”
“现在她备嫁,我也不能再去找她,等她嫁过去过些日子,我再去看她。”胡芳容如此说道。
“我就不能去了,”宝琳撇撇嘴,“我爹说教我贞静些,不然表哥和舅妈就不喜欢我了,我现在每天只能在家里走走,不许我上街上去。我哥还说让我交该交的朋友,不让我和别人家的小妾玩儿。”
这话听得胡芳容心里一咯噔,仔细端详宝琳的脸色,试探着问: “那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呢?”
宝琳目光游移,转而笑道: “我也不知道,别人都说丧母女不娶,因为母亲早逝,所以不清楚如何为人妻、为人母,我从小听爹和哥哥的话,熟读女则和女诫,不比别人家女儿差,嫁给表哥,我也会侍奉舅舅舅妈如我的亲父母,谨守妇德,爹和哥哥不叫我找莲儿姐姐,应该是怕影响我的名声,我就不去了。”
胡芳容有一瞬间,想要像教师一样教导她,又想像朋友一样质问她,可是转念一想,宝琳的想法有错吗,听父亲和哥哥的话,听未来丈夫和公婆的话,努力维持婚姻,不正都是女子的美德吗。胡芳容笑着安慰她: “你爹有你这个女儿,你表哥有你这样的妻子真是八辈修来的福分,一定要好好珍惜你。”
“你不要笑话我啦。”宝琳羞红了脸。
于是胡芳容不再讲什么婚姻、嫁娶之事,只是绣她手里的鞋面,宝琳的西厢房采光好,只讲针法。
宝琳懂得多,虽然早年丧母,可父亲和哥哥都十分疼爱她,教她识文断字,女子基本的女工女红都是请绣坊的绣娘来教导的,比胡芳容会的通的多了。
一直绣到响午,岑妈妈拿饭来给她们吃。
岑妈妈又嘱咐她们: “姑娘们在屋里吃了饭做做针线说说话,要如厕就叫老婆子拿夜壶,老爷和大郎请了客在家里,省得男客出来冲撞了姑娘们。”
宝琳不大情愿: “要请客怎么不早说,我们先来反倒把我们拘在屋里,那个客是来做什么的?”
胡芳容自然客随主便,听主仆二人讲话。
岑妈妈笑道: “说是个会看古董的,叫什么皮壳儿包浆、辨声、沁色,这些名词老婆子我都听不大明白,大郎听得跟个宝儿似的,就把人拉回来了。”
宝琳笑笑: “我也听不大明白。”
胡芳容心里道,古董行业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嘴上会说的多的是,况且只要名字叫古董的物什价儿都贵,要是被骗几十两白银都是少的,普通百姓还是不要淌古董行业浑水的好。但来主人家总要说主人家的好话,她说道: “我也听不大明白,还是大公子学富五车,懂得多。妈妈,我们知道了,不出去了。”
岑妈妈含笑点头,说还要炒菜招待客人就走了。
宝琳瞧菜色,两个白面馒头,一碟韭菜炒蛋,一碟菘菜炒肉片,都是现炒的,她叹道: “昨儿我爹才钓着许多小鱼,说好了今天炸,刺都能炸碎,肯定炸好了都要送给哥哥他们吃酒去,咱是吃不到了。”
胡芳容只能安慰道: “还有以后呢。”
没错,那碟炸小鱼正在东厢房男性的酒桌上。这年头做主妇的女人都会攒钱,这里俭省一点,那里俭省一点,就说油,猪油是猪肉煸来的奢物,平民百姓当然没有天天吃的,据说父母一辈吃的都是麻油,就是能编织衣物、搓麻绳、编麻袋、野地都能大片生长的亚麻榨的油,不过都是上一辈的事了,胡芳容的爹还说他小时候要用布沾油,在锅底抹一圈就算是吃油了。如今油坊里拿花生、芝麻、豆子各有各的榨油法子,住县城的家庭不缺油,只是炸小鱼的还是少数。
试想要把小鱼炸透所耗费的油,若有做主妇的女人看见怎么也要插嘴心疼,可这家里是没有主妇的。
宝琳的爹和哥哥都身着穿长衫的,穿长衫是一种身份象征,一来显得斯文,像个读书人,二来证明有家底,能有足够的布料做一身长衣衫。假如教胡芳容来观察,她能看出宝琳的爹和哥哥,这一家人哪些地方相像,譬如说皮肤一般白,眼角都是下垂的,可宝琳的爹周童生太瘦了些,衬得长衫太宽裕,宝琳的哥哥周大郎又太胖了些,长衫上要鼓起一个肚子。但是周家耕读传家,怎么能叫一个大姑娘来随便看。
而他们所招待的看古董的人更像个读书人。
眉清目秀的,这个更像读书人的男子穿着长衣长裤,浆洗得干净整洁,一头乌发用布巾包裹着。
“多谢周老先生,许某惭愧,其实看古董书画儿没什么讲究,只是瞎指挥一气,幸好有几分气运,至今没遇着难缠的罢了。”客人说,“所以竟说不出什么要领,打眼一看,觉得像就是,不像就不是。”
周大郎忙道: “谦虚了,你太谦虚了。看家本领不能乱说,我知道,不必多说,来,这是我爹昨天刚钓上来的小鱼,新鲜着呢,叫岑妈妈才炸的,不要客气。”说着夹了一筷子给客人,又嘟囔: “那个天生的杀才,要不是许兄弟相助,我白叫哄骗了去。”
客人推辞不过,夹起鱼儿就酒吃。
周童生酒杯重重地撞在桌子上,从鼻孔里哼出气来: “他是杀才,你就是蠢才,天生的蠢才。”
“是是,爹教训的是。”周大郎赔笑。
“周大公子还年轻,有什么,年轻人走些弯路算什么。何况周大公子仗义疏财,我瞧着同窗学生和周大公子相处极好的,某虽才结识周大公子,可一时半会儿的,竟也教大公子拉过来把酒言欢了,可见大公子颇有孟尝遗风呀。”客人忙为周大郎解围。
周童生面色和缓了些,周大郎更是笑容可掬,说道: “这倒是,田梁那几个小子孝敬——”
周童生眼一瞥,周大郎立马噤声了。
“许公子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若不是女儿许了人家,真得把女儿许配给你。”面对客人,周童生又换了副脸色,笑眯眯的,可惜他脸也太痩,不然还能显得更慈爱些,“犬子无知,自小糊涂惯了,今日多亏许公子,实乃犬子之幸,不知许公子哪里高就?”
“乡野之人,在当铺混个谋生。”客人笑笑。
“原来高手在民间。”周童生哈哈大笑。
周童生连连叮嘱周大郎要与客人好生结交,客人忙道不敢,周大郎又道: “一事不烦二主,正好,咱们家有副画儿,祖上传下来说是冯先卿的真迹,困扰俺们家许多时候了,您是有真本事的,我爹也一直琢磨着这事,咱们吃饱喝足,就去瞧瞧怎么样?”
周童生长叹一声,道: “正是,正好。”
“实不相瞒,我家小女许配的门庭比我家高上许多,和他家相较,他是翰墨诗书之族,我们家就是乡下玩泥巴的,偶得姻缘,因此琢磨着,少不得要在小女的嫁妆上费些心思,无奈家底薄,木头箱子家具拨步床都是她从小就开始攒的,不费什么,金的银的我家尽量支使,比那富足之家确实不够,就想着家里祖上的书画,传到我这代,无奈没个出息的,都眼拙不懂画,原来祖先买的时候也不晓得真假,外头又大多是招揺撞骗的,就厚颜烦请许公子帮一把呀。”
主人如此言情恳切,又有道真金不怕火炼,客人既有真才实学,又怎会一再推拖呢,于是答应了。
周家的珍藏有冯先卿的兰花画,林妙真的字,客人也是叹为观止,想不到这小小的阳谷县里,小小的教书先生家,还能机缘巧合下有这等收藏。于是客人大谈林妙真的印泥,其字缱绻之情,冯先卿笔墨的习惯,说得周家父子眉开眼笑,出门一看天已不早。
少不得在庭院里一个要相送,一个喊留步。
却不知,纸糊的窗户破个洞,有眼睛瞧着呢。
“呀,是个俊小伙,美男子。”胡芳容小声说。
宝琳端坐在床边,两只手扭着帕子绕啊绕,绕啊绕,她羞道: “偷看别人不好,教发现了怎么办。”
胡芳容故意道: “我瞧着模样比你表哥俊,你还不过来看看,皮肤也白,眉眼和你表哥比……”
宝琳慢慢也凑过去了,胡芳容让开,宝琳就着那窗户纸小孔慢慢端详,不禁道: “确实好看,比我表哥俊多了,眉眼清秀,表哥只是常人之姿。”
宝琳回过头,胡芳容正瞧着她笑呢。
一时又羞又窘,追着胡芳容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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