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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都御史季彦文忽然约沈辞一见。
沈辞郑重赴约,提前到了约好的二楼雅间上,边喝茶边等季彦文来。
窗外便是南湖,湖心岛上遍植蔷薇,郁郁葱葱,花繁似锦。
“沈兄。”
雅间走进来一个面目清隽的男子,只穿了普通布衣,一身的书卷气。
沈辞起身:“季兄。”
季彦文没有称呼他沈大人,他也就没做那些虚礼。
两人边吃饭边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酒过三巡,季彦文脸上显露出一点怅然来。
“沈兄,彦文此来是向你辞行的。”
沈辞微微一惊。
他与季彦文是同年科考的考生,他是探花,季彦文是状元。
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只是沈辞当年以探花郎之身入了东宫,只有季彦文为他说话,劝众人不要落井下石。
后来沈辞位高权重时,他却从未与沈辞有过任何私下往来,即便遇到,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
直到最后沈辞被千夫所指,身陷囹圄,季彦文居然又悄悄出现,帮助沈辞逃走。
虽然最后还是没逃出去,但沈辞心中深深承了这份情。
他觉得季彦文是性格孤直高洁之人,所以重生回来也未打扰他,依旧是点头之交,不想季彦文却主动约他出来。
“季兄这是何意?”
“家中祖母去世,我要回乡丁忧了……今后,也不再复职了。”
沈辞沉默片刻:“人各有志,季兄一向是拿得定主意的人,小弟也不多劝了。”
这一世风波诡谲他仍未看透,季彦文离开官场也好,至少不会再被自己牵连。
上一世云璟既然能找到他,也定然能查出来是谁偷偷放走了他,他只恨自己连累了这位高义薄云的同年。
季彦文眼中露出一点笑意,又饮了一杯:“沈兄,太子殿下大胜回朝,想必声势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沈兄虽如今大权在握,却也千万要小心,谨慎,保重自身。”
或许是马上就要辞官,季彦文说话也不忌讳了,但却实在是肺腑之言。
沈辞敬了他一杯,心中感动,情真意挚:“季兄,真的多谢你。”
前生与今世,都想谢谢你。
两人又聊了几句,都有些醉,便起身准备回去。季彦文比沈辞喝得多多了,脚步不稳,起身时踉跄了一步,沈辞连忙上前扶着他。
季彦文眼圈忽然红了,一向淡然平直的面容上泛起潮红:“沈兄,我好后悔!”
他一把抓住沈辞的手臂,情绪激动:“你看,你看,外面就是南湖,就是这里,我好后悔放榜游街那日,我没有拦住你!”
沈辞愣住了。
那日放榜游街,沈辞救了一个孩子。
然后他毕生的悲剧皆由此始。
君子一诺,他护着那小男孩一路逃亡,躲避着一众厉害得过分的高手追杀,狼狈不堪。
他摔断了腿,又伤了手,再也不能习武。
那时沈辞还依旧很乐观,武功没了,他还可以从文嘛。
然后,保护小男孩的人终于找到了他们。
那孩子不是寻常人,他是太子殿下,当朝圣上的三皇子云璟。
太子说,他一刻也离不开沈辞,要让他入宫陪他。
皇帝说,谁让太子喜欢你呢,也只能委屈你了。
于是文武双全堂堂探花郎,废了双翼折了脊梁,挂了一个虚衔,去东宫做太子的玩物。
季彦文还在痛苦呢喃:“沈兄,沈兄……你,你后悔吗?我日日都在后悔,为何……”
沈辞忽然看懂了季彦文眼中的感情和挣扎——
本以为他是正直高义之人,因为知道沈辞本性不坏才会在前世一次又一次地施以援手,却原来这位孤高君子,也曾将心向明月。
怪不得他要辞官,季彦文生性耿直忠诚,可是若云璟登基,他抱着这样的心思,又如何能全心全意效忠于新帝?
这一世自己表面还与云璟维持着平和,季彦文尚可遵循本心辞官归家。
而前世,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在朝堂上,看着自己与云璟两相争斗呢?
季兄……彦文,是我误你。
误你良多。
却无能为报。
沈辞握住季彦文颤抖的双手,握紧,而后直视他的双目:“季兄,我是一个无论何种境遇,都不会放弃自己,都能让自己过得好的人。”
季彦文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呆呆地望着他,仿佛望着年少时的梦。
沈辞拍拍他的肩,笑了:“唯一能打倒我的,就是我所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我在乎的人都不在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吗?”
“待你我年迈之时,若我还有那么一天,我亦告老怀乡,必会前往与你一聚。到时你我醅酒煎茶,纵歌山水,再敞谈往事,已尽皆释怀,岂不美哉。”
承君此诺,望君安好。
季彦文醉得是狠了,大约此人一生也就醉这么一次。不过他身量甚高,沈辞实在搬不动他。还好他家中老仆寻来,才将他连哄带抗领回家去。
沈辞微微叹了口气,这一别,他其实不知道,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他刚也要走,旁边雅间的门却没关,沈辞不经意一眼余光略过,忽然全身冰冷。
他慢慢转过头去。
那雅间里面色惨白,双目阴沉的青年,不正是云璟?
他怎么提前悄悄回京了?
沈辞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如果云璟全都听见了,那刚才季彦文口无遮拦说的话,足够他被砍头了。
他难道要再连累他一次?
云璟缓缓开口,声音里居然没有怒气,反而是小心翼翼的,好像随时会破裂一样颤抖着:“先生,你后悔吗?”
他听到了!
沈辞一瞬间心如擂鼓,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却发现云璟的样子很不正常,冷汗涔涔,张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甚至有几分凄惶茫然。
沈辞心中忽然涌起一点兵荒马乱的往事来。
上辈子最后,云璟高高在上地问他,可有后悔。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重生回来之后,沈辞很少再去回想前世最后那段混乱压抑而疲于奔命的日子。
那都是乾坤已定之后的徒劳挣扎,螳臂当车,再怎么回想,也与今生的局面不符,除了徒增怨怼之外毫无用处。
沈辞脑子里乱糟糟的,犹豫了片刻,却见云璟落下一滴泪来。
前生今世,这还是第一次见云璟落泪。
没有跟他撒娇卖乖,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好像止不住似的,非常伤心地落了泪。
就算只是看着,也能很清晰地感到他有多么沮丧和悲伤。
上一世的云璟,越到后来,就越是喜怒难料,脾气暴戾。如今看到这样坦率的云璟,让沈辞完全没有料到。
或许这件事还有转机。
他心念一转,大步上前,捧起云璟的脸,给他擦干了眼泪。
“我不后悔。”
云璟惊讶地抬起头。
上一世,就算到了那般不堪境地,沈辞还是没有放弃自己。
他从来都是一个要强,不服输且不信命的人。
既然被迫入宫,他就费尽心思找机会把自己的才华与学识展露在御前,一步步取得皇帝的信任和赏识。最后,他甚至成了皇帝临终时的托孤之人,手握着天下唯一一枚虎符。
就算他最后败给了云璟,他也虽败无悔。
在镜山他对云璟说,自己后悔救了他,其实是骗他的。不过是败者最后一点自尊,用来刺痛刺痛上位者罢了。
其实他走的每一步,都不曾后悔,前生身败名裂时没有,如今尚有余力时更不会。
沈辞声音沉稳:“成为你的师父,我不后悔。”
云璟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热切地在他脸上拼命地梭巡着,仿佛要找出哪怕一点他没有藏好的,在说谎的证据。
但是沈辞双目坚定,面色淡然,没有一点纰漏,他没有找到。
云璟颤抖着出了口气,好像终于放下心来。
他挣扎,隐忍着,可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地把沈辞一把揽入怀中,狠狠地亲上去。
那不像是在亲吻,倒像是拼命在证明,在掠夺。
充满着怨怒,又满怀着委屈。
他知道沈辞还是不相信他的,无论沈辞看起来对他有多纵容,多在乎,可他的心从来没有真正对自己敞开过。不管他如何努力,好像总是差那么一步,总是不行。
只是他不知道,一个曾经被打断了脊梁,折断了双翼的人,是没有办法那么容易再去相信的。
他从来不想用皇权来压迫沈辞,只是早在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皇权就已经把沈辞的脊梁都压断了。
当云璟意识到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力量从来不可分割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云璟回来之后,沈辞依旧把持着一部分朝务没有交还给他,但云璟仿佛丝毫不以为意,就连个别朝臣旁敲侧击的提点,他也道自己尚且年幼,理应遵循父皇之命,向太傅多学学。
如此连朝中也不再有异声了。
季彦文顺利辞官回乡丁忧了,云璟甚至还下令为他在家乡重修祠堂,又赐下良田宅院,远超出他应得的赏赐。
沈辞还暗中查了查甫逸如何了,发现他只是被赶出了国子监,并没有受到什么别的惩罚。
不管云璟是做做样子还是真的变了性子与前世不同,沈辞都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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