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中一场梦

　　１
　　“此生已尽，黄泉路口相逢时，就别再错过了。”
　　黄粱取下沈铮手中的那串石头，看得仔细，他伸手擦了擦石头表面，黢黑的眼色变淡，慢慢变成蔚蓝色的珠子。他忍不住看了沈铮一眼，若是他能看见这珠子，想必不会一辈子也不肯再见荀苛吧。
　　在秦国琉璃珠，一生只送一人，这大概是荀苛亲娘留给他的，而他送给了沈铮。
　　“呀！”
　　横飞来一把菜刀，从黄粱耳廓蹭过，顺便带走了几缕头发。
　　黄粱回头，脸色惨白，看着门口暴怒的老板娘。
　　“小符姐，我错了。”黄粱一边躲着扔过来的东西，一边哭着求饶。
　　“我叫你别给他乱喝，结果给他喝死了，你拿什么赔我？”
　　黄粱躲在柱子后，露出笑脸：“小符姐，要不……我把自己赔给你。”
　　老板娘顺势逮住黄粱，揪住他的耳朵，声音严肃：“你给我说实话，为什么要给他喝那杯茶？你是不是知道他时日无多特意赶来的？”
　　黄粱双手一摊，耸肩道：“他自己放不下那个人，刚巧来的路上我听到那人之死，自然而然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活不过几天，就要跟着一起去了。”
　　“真有这么玄乎？”老板娘不信的问道。
　　黄粱笑嘻嘻瞥了老板娘扁扁的胸脯，摇头道：“看你光棍了这么多年，肯定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情。”
　　老板娘骂着一巴掌呼过去，黄粱一蹲，身后一个端着酒碗的男人挨了一巴掌。声音清脆，格外响亮，老板娘吓了一跳，一不留神儿，黄粱贱兮兮的凑到男子桌前，开口来了一句：“陆书生，喝酒多没意思，要不喝杯茶吧？”
　　眼神醉熏的男人，盯了黄粱一眼，疑惑问道：“什么茶？”
　　“黄粱茶。”
　　“黄粱一梦，我倒是听过，这黄粱茶是什么东西？”
　　“解忧忘忧，世上只有两种东西有此功效，一是黄泉孟婆汤，一般人是喝不到的。”
　　陆书生听了好笑，这孟婆汤岂止是一般人喝不到，是个人就没法喝到。
　　“二是，黄粱茶。”
　　陆书生皱眉不解，老板娘也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陆书生放下酒碗：“这二者……有何不同？”
　　“孟婆汤乃忘忧之选，若是想解忧，必定要选黄粱茶。”黄粱手在书生眼前一晃，琉璃盏凭空出现，推向书生，黄粱所谓的茶不过是清水上飘着几片茶叶。
　　“喝了这杯茶，你能看见你想看见的所有，前世今生，镜花水月，但你只有一盏茶的梦。”黄粱依旧笑脸，声音却不带一丝嬉笑：“一茶一梦，一梦一生。”
　　老板娘看着被忽悠的陆书生，来到黄粱面前，感叹道：“你这张嘴，不去喊卖东西，也算是可惜了。”
　　杯盏之中升起漆黑的薄雾，老板娘一脸淡然，显然不是第一次看黄粱做这种生意。
　　她拍了拍黄粱的肩问：“哪天给我也喝一杯茶呀？”
　　黄粱嫌弃道：“不了，我这七杯茶没一杯适合你，你个无脑且光棍的老女人，又有什么值得我浪费一杯茶呢？”
　　外面咒骂声，打闹声没有停过，陆书生发觉自己像是来到一个独立的空间，丝毫不受影响。陆书生眼前悬浮着一个像是镜子的东西，用手轻碰，会泛起涟漪。
　　黑暗中有人问起：“你一生最悔是何事？”
　　陆书生摇摇头。
　　他的身体却开始变化，从青年的身躯变换成老态龙钟的模样，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脸上闪过惊讶和一丝疑惑。
　　“这才是你的模样。”
　　镜子的画面开始旋转，波动的光芒闪烁，陆书生被晃得睁不开眼睛。
　　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镜子中，他摸了摸墙壁，墙面上泛起一层层涟漪，陆书生有些好奇，这个地方他似乎见过。
　　那个声音适时响起。
　　“陆絺元，你一生碌碌无为，满腹怨言，到老疯癫，竟不知过往一切，可笑可笑。”
　　“你败光家财，气死双亲，毒打妻妾，逼死亲子……桩桩件件，恶毒不过如此，竟不知你还满腹怨言，真是可笑可笑。”
　　陆书生眼中充满迷茫，难道那人口中述说的人竟是自己？
　　２
　　“饮下那杯茶，我能给你改变一切的能力。”有个声音在陆絺元耳边蛊惑般响起，陆絺元抬头，那团似雾非雾的东西盘旋在头顶，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黑雾绕着陆絺元，它在他面前变幻出人形，仿若手臂的黢黑轮廓摁在陆絺元的胸口，那里有他正在跳动的心脏。黑雾说：“扭转时空，改变过去，这难道不够吸引你吗？”
　　陆絺元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笑容，他眼睛明亮起来，像是一团被点亮的火，温暖而无奈：“原来，你不过是我心底的贪念，你从镜子里来，你是我的镜子里的另一面。我是世间的庸俗，你反射出的是我心中的罪孽，我的欲望。”就像方才梦见的那样，陆絺元的身体逐渐变成青年的模样，继而又变成少年的模样，最后停留在婴孩的模样。他抬起巴掌大的小脸，眼神幽幽，看着黑雾，露出苍老的笑容，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那杯茶。
　　他记得自己早已饮下了那杯茶，因为舍不得付出代价，他连夜离开了黄粱。几十年了，想不到他还能找到自己，话说的他的样貌和当年一模一样，真的是一个令人吃惊又害怕的人呀！
　　黑雾也发生了变化，黑色包裹的人形慢慢从黑雾中踏出一步，就真的是踏出了一步，然后那个人就与黑雾一分为二，他扬起头贱兮兮一笑，果然，是黄粱那张普通的脸。
　　黄粱右手在黑雾中摸索一番，琉璃盏出现在他掌心，看着那贵重的杯盏，陆絺元知道他要付的代价寻来了。
　　可他等死的那段时间，却只是听见黄粱嘿嘿一笑：“别作那幅死样，不对，你本来就是死样。”黄粱绕着陆絺元来回走着，一边说一边将琉璃盏中的清茶喝下，咂咂嘴，的确是淡而无味。
　　像是感觉到陆絺元一脸不可思议，黄粱指了指琉璃盏，无害的笑了起来，说道：“哈哈，这茶对我并无影响的。”
　　陆絺元像是心中鼓起勇气，上前问道：“二十年前我喝的是什么茶？方才喝的又是什么茶？”他虽记不清从前的事情，但唯一有记忆的便是少年和他的茶。
　　“二十年前，饮的是之前的茶；二十年后，饮的是今后的茶。”
　　陆絺元闻言一笑，他还是一如既往爱卖关子，不到最后一刻是绝对不会告诉自己答案。他看了一眼开始变得透明的双手，又回过头问黄粱：“我的代价，可是死亡？”
　　黄粱看着他的双手，似乎并不意外，可回答陆絺元的是他的否认，他摇头表示代价并不是这个。
　　“那是何物？”
　　黄粱走近陆絺元，指着陆絺元的心口，露齿一笑：“是……此物。”
　　陆絺元脸色苍白，摸上黄粱指着的心口，一瞬间他像是明白了，于是苦笑的说道：“心脏吗？”
　　黄粱白了他一眼，真是爱自作聪明的笨蛋，他一巴掌抽开陆絺元的手掌，略显不快，但又必须解释：“笨蛋，谁要那个血淋淋的东西，是那个里面的东西。算了，看你那个傻样肯定不明白，索性我给你仔细解释一遍吧。咳咳，你细细听好了，这茶是吸食人的七情六欲的，当然这种吸食并非妖怪吸食人类的那种，它是一种类似契约的存在，只有人心甘情愿饮下那杯茶，才会有用。二十年前你因害怕喝下的茶其实并不作数的，这么多年，你时常担忧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
　　陆絺元听得似懂非懂，一头雾水，他瞥了瞥黄粱手中的琉璃盏，忽然问：“你喝下的时候是否心甘情愿？”
　　“我吗？”黄粱疑惑问。
　　“嗯。”
　　“当然，我每次饮下它的时候是我这一生最虔诚的时候，可惜……它并不承认那种契约。”少年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苦涩的神色，他摸着琉璃盏上的花纹，仿佛回忆起从前的事情，他难得回忆起从前的日子，因为他已经记不清了，即便是回忆也是空白一片。
　　还没等陆絺元流露同情的表情，黄粱已经恢复如常，他笑嘻嘻端起那杯茶，问：“再给你一次机会，心甘情愿的喝下这杯茶。”
　　“心甘情愿？难道你还能给我‘一帆风顺’的气运，即便说你能够，但是一切已是过去了，烟消云散，你可懂得那种感受？”
　　“我能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能回到过去，见到你已逝的双亲，病逝的妻子，自尽的孩子，不过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成为了定局。你别异想天开，想要去改变，这是非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他们是不是真正存在的呢？”
　　“对于你来说，他们是真实的。”
　　陆絺元接过琉璃盏，黄粱蹙着眉头，有一丝迟疑，他问了问：“你可是心甘情愿？”
　　陆书生点头，仰头一饮而尽，他需要那个答案，即便是真的无能为力，可他心中总有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他能够改变一切呢？他现在可是有‘一帆风顺’气运的人，万一改变了？他便是如此安慰自己，或者算是欺骗自己吧。
　　“心甘情愿。”
　　黄粱摇摇头，叹气收回琉璃盏，看着盏中升起绛紫色的烟雾，他心里有些难受，虽然这才是真正该有的颜色。可他忍不住看向陆絺元变淡的身体，仍是没有说出口，最终只是又摇了摇头。
　　“他是怎么了？”老板娘看着陆书生变淡的身体，吓得一把拉过黄粱挡在身前，难道是黄粱的茶真的有毒，一喝死一个吗？老板娘在背后扭着黄粱腰间的肉，恨得牙痒痒，声音都吓得发颤：“你不会是给人喝的鹤顶红吧？这么又喝死一个，你这个没良心的，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了？一天死两个人，到时候官府查封了客栈，我可怎么办呀？”
　　这时黄粱贱兮兮接着说道：“查封了，你就开个棺材铺。嗯，义庄也不错。哈哈，你以后就不用担心死人的问题了。”
　　老板娘气的将黄粱一脚踹飞出去，没了黄粱遮挡，正好看见陆书生消失的干干净净，她忍不住带着哭腔问：“这到底是是什么呀？”
　　黄粱收起桌子上的琉璃盏，笑嘻嘻：“小符姐，你放心，这儿的衙门还不管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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