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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破
卫宫刺杀后的第十六天,十月廿三。一骑从东门驰来,直奔卫宫。
“八胡破关!八胡破关!”
山河破碎的惨状暂且没有在丹都显现。郎苓能感受到的,只是丹都戒严了,街上到处是来回守备、调动的土衣士兵。城里所有的大夫也被分着归到军队或内城去。
再往后,城外一批又一批衣衫褴褛的难民蜂拥而至。
他们哭喊着天地的不公,叫骂着纸糊的边关宋军,小声抱怨着不知音讯的宋庭,虔诚祈祷着天师或者佛陀保佑。
“战乱流民,最易出疫灾。”徐榛二话不说拉着郎苓去给难民做检查。
卫庭对此其实相当有经验,他们收拢城内居民,又把流民安置在外城几处,只留下要道供军队调动。
这些难民区都由卫公招募的武人管辖,江湖人可没士兵那样守军纪,不听话就拳头招呼。因此整顿半日后,倒也安稳有序。
徐榛和郎苓束发蒙面,挨个巡诊。
难民总算能喘口气了,还有余力的一个个聚在一起聊着自己的境遇。
“我是司州的,一听北面来的说,那些蛮寇只两日就攻破八门关,三日卫城就没了。哎哟喂,我就知道不妙!赶紧收拾了行李带全家来丹都。还是卫公令人心安呐。”
“那是啊,我跟你说,要不是有北河阻隔,堵了他们的骑兵一段时间,我看你也到不了丹都,早在路上被砍啦。”
“你是哪儿的?”
“我洛邑做漕运的,我们那边听说北寇下来,赶紧把洛水边上的船全烧了。我逃出城的时候听说守城的将军突然暴毙,真是邪门儿!”
这些忖度天下局势的聪明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在营帐里躺着一动不动,满眼麻木,不知道低声嘀咕着什么的平民。他们跟着聪明人奔出自己的故土,却没有未雨绸缪的本事,一路上过得不可谓不辛苦。
到了丹都,更加无所适从。他们不知道离开了自己应该耕种的土地,还能做什么事情。
徐榛巡至城西,还真的发现一人病情异常。
“你说什么?隔离?”面色苍白的瘦子一把退开徐榛,“滚滚滚!我不要做什么隔离!”
“你必须独处一室,你身边的人已经有些染病的预兆。”徐榛耐心劝导,“痊愈后自然可以再回来。”
“染个屁!”瘦子怒了,朝自己同伙的难民大叫,“这人要把我关屋里。他成心害我!说什么治好病就能回来,我才不信呢!那些病鬼有哪个能回来的?还不是一把火烧了!”
“你——”
“呸!”瘦子突然朝徐榛吐了口唾沫,见徐榛避让还挡住身后的小孩子,眼里闪过一丝快意。
“呸!滚!呸呸。”
“嚷什么呢!跟大夫不敬?”管这块的武人两三步走来,给了瘦子一拳,直把他揍倒在地上发懵。
“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来那么多事儿!”武人又踹了瘦子两脚,转身跟徐榛抱拳,“大夫,要让他干什么?”
“将他安置在偏僻一屋,我单独为他医治。”徐榛又道,“你稍后跟我一起去清洗更衣。”
“还有,让他们多出去晒晒太阳,别总是躺在帐篷里。”
“好嘞…咳、在下领命!”
这瘦子吃硬不吃软,在拳头威吓下才撬开了嘴。说是路上什么吃的都没了,抢又抢不来干粮,只好去山野里抓来只奇怪的飞鼠烤了吃。结果没几天就开始发热。
“野外的蛇鼠不能乱吃!”徐榛很生气,抛下这句话出门。
“百年前人人皆知,现在倒好……不知者不畏!”
徐榛走得飞快,郎苓只好在后面小跑,正碰上来查看的卫公禾。
“卫公。”两人后退三步行礼。
“是寡人要感谢徐大夫。”卫禾拱手作揖,“若不是徐大夫,丹都恐怕难逃疫灾。”
“眼下仍不可松懈。”徐榛摇摇头,“卫公请恕在下直言,城中不能再挤人了。否则若被围城,水源用度捉襟见肘,污秽之物滞留城中,易为疫源。”
“啊……”卫禾摸摸须角,“寡人明白了,多谢徐大夫之谏。”
一时辰后,丹都四门只留下南门敞开,百人守卫在门口拦下流民。
“丹都已无处可居,尔等速去渡南江!”
“丹都门禁,速渡南江!”
被拦在外面的难民们又苦又饿,见自己被拒之门外,顿时怨声载道。
“凭什么前面的能进去,我偏偏不能啊!”
“卫公不是仁义君子吗?怎么看着我们死啊!卫公!”
“让我一家老小进去吧!求求各位军老爷了……”
郎苓在煮药,听着城门外的求喊逐渐变成叫骂,心中沉重。
人多了,不仅仅是水的问题,还有粮草、衣物,以及柴火……
现在还是早冬啊。
想一想国难当头,才更需要量力而行,步步斟酌吧。
所以行医并不能一股脑地考虑拯救每一个人。郎苓在谷里时曾听前辈们谈论一个经典的问题:救不救一个以杀人为乐的暴徒?
救一人,可能会害了更多的人。做不做?
现在多留一家人,就会多一分全城丧命的可能性。若不收留,那些流民可能会死在野外。该怎么抉择?
徐榛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如果让郎苓来选择,他恐怕……不会主动谏言。
思索间,城外高喊冲入城的人被一箭毙命。
城头的将军厉声大喝:“尔等在此浪费时间,还不如速速南渡,以避兵祸!”
流民们这才彻底死了心,叫苦连天地缓缓南去。
“扉儿,药好了吗?”徐榛进到院中,解下医箱和葫芦。
“还没。”郎苓蹲在炉前扇风。
“前辈,他们渡过南江便平安了吗?”
“至少八胡的骑兵不会在南江南岸出现。”徐榛也来搭把手,“有水师在。”
似乎军队的事情,前辈们都经常忘记“科普”。
后战国的时候,武安君商攸曾向当时的卫昭武王提出“国防”军队这一概念。主要是利用地势做战略部署,以防外敌入侵导致天下全部沦陷。
国防军不属于任何一个朝代。如果一朝亡了,国防军要听命于下一个朝代。这一概念在当时没有人看好。因为一定没有哪个朝代能容忍前朝的军队。
武安君掌军时布置了两处:蜀地的蜀军、南江中上段巡航的江南水师。卫景帝期间又增设一处:巡航南江下游及东南海岸线的江东水师。
卫末和平禅让的时候,这三处军队遵从武安君的遗命,非常“机智乖巧”地主动朝见宋文帝称臣,承认木宋王朝。
于是他们被形势所迫的木宋保留下来,当然苛刻刁难是少不了的。
眼下宋军一溃千里,能信赖的也只有这三支积养数百年的军队了。
瘦子的病很棘手,他的病情愈加严重,之前与他经常接触的难民果然也表征出相似的症状。
为此,卫公特地派来一队百人女兵供徐榛差遣,为首的正是那天向徐芨表白的女将,孙雯。
女兵心细,也更为灵活耐心。在她们软硬皆施之下,跟瘦子扯上关系的所有人都被隔离看管。
发展到这种地步,同区的难民人人自危,个个心怀不安。有的甚至想连夜逃到其他区去呆着。
当然,被站岗的女兵绑了回来。
孙雯当时正盯着煮药的郎苓,有些不礼貌,但郎苓没有计较。
“旅帅,你看怎么办?”女兵一把将拖着的人扔在地上,拍拍手,“这家伙想溜出去。”
龇牙咧嘴的瘦高个颤颤巍巍地指着女兵,“你个贱妇,女人就该在家生孩子。如此野蛮啊——”
女兵收回踹人的脚,看向孙雯。
“杖二十。”孙雯打量了下地上的人,补充道,“看这身板,分两次打吧,省得他一下子撑不住。”
“诺!”女兵把人提溜下去。
“……”郎苓被这一打搅,加上挨军棍的男人的狼嚎,暂时没法修行了。
他对孙雯其实很好奇。
“你为什么喜欢我师父?”
孙雯对郎苓突然的发问有些惊诧。
“额、我唐突了,你可以不答。”
“没事。”孙雯无所谓地笑笑,“他那时候……我只是见他专注救人的样子,想:这人是我理想中的夫君。”
“武安君曾说,为将者当知以战止戈,胜而不美。真正的将军应当是敬畏生命,不喜刀兵的。”
“他虽不是将军,却有着我向往的品德……”孙雯似乎觉得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哈哈,总之,算是一见钟情吧。”
“……”郎苓见孙雯豪爽,有些落寞,低声说,“可是,师父杀人了。”
“什么?”孙雯看上去十分意外,“他竟会……这样,原来如此。”难怪那一面,总觉得他的气质变了。
只是沉默一会儿,孙雯神情变得悲伤,“连他都会做出杀人的事情吗?这世道已经把人逼成了什么样子……”
郎苓眼眶有点热,轻轻扇着风。
他人眼中的师父并不罪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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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而不美”出于《老子》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意为就算不得已“持刀”杀人,胜利了也不能洋洋自得。凭依武力自鸣得意的人,是乐于杀人。
这代表老子一种反战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