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无香

　　隐约中感受到额头传来有规律的热气，吹地睫毛有一丝痒痒的。

　　我缓缓睁开眼睛，适应了下房间里的光线。

　　面前侧躺着一张些许陌生的脸，下颌角冷硬，耳朵微微发红，耳尖上长了一颗可爱的小黑痣。

　　视线微微下移，触到了凸起的喉结，弧度完美地像是一座被上帝在平原上亲吻过而留下的丘陵。

　　我稍稍抬头，额头碰到了他的鼻尖，一股电流瞬间从他的鼻尖顺着我的额头传到了脚趾。

　　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心下一紧，赶紧抬头去捕捉关于这张脸更多的信息。

　　“唉。” 对方鼻子一皱，用手揉了揉鼻子。

　　真的是公的！

　　“喂，你撞到我鼻子了。” 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慵懒地动了动嘴唇。

　　这双眼睛我记得。

　　“怎么，还没看够吗？” 他眉头一挑，眼尾上扬15度，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赶紧掀开被子往下瞄一眼，还好，还好......

　　“过来。” 他带着命令的口吻将手伸过我的脖子，穿过发丝捧着我的后脑勺，指尖微微发力。

　　我不明所以地抵抗着。

　　“啊！” 我的头狠狠地撞在了床头的靠板上，等我缓过神来，对面已经是一个睡得七扭八歪的张天，手臂正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

　　唔，竟然梦到陆扬了，我咽了一下口水，快速坐起冲进厕所，往脸上扑了几下凉水。

　　发烫的面颊犹如埋进了柔软的积雪里，舒服。

　　浅浅吐出一口气，我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每次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五官，看久了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眼前站着一个不曾相识的人。人类的一大悲哀，大概是只能从一切反射的物体中看到自己。

　　当我需要冷静一下的时候，我通常会采用这样的方式，很管用。

　　窗外天已蒙蒙亮，夹带着一丝浅紫色，是个好天气。

　　街上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卖豆浆油条的铺子这个点应该已经开张了。像是这样寒冷却晴朗的天气，早餐店的生意会比往常更好一些。

　　我进到卧室，给张天掖了掖被子，得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了。

　　好久没吃老街上那家福记大馄饨了，怪想念的。以前住在老家时不觉得，如今一个人搬出去之后，倒是经常会心痒。

　　我拉着行李箱轻轻出了门。

　　要不捎个葱油饼子给陆扬也尝尝吧，要是他不吃的话，那我再吃一个也无妨。不知多少女人在这“无妨”里渐渐长膘。

　　计程车疾驰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一路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整个城市还像个睡着懒觉的小孩，等着被梦想叫醒。而坐在我前面的这位光头司机，应该属于被生活压力叫醒的那类人。

　　日复一日地在这城市里打转，这重复的风景大概已经看吐了吧。

　　我闭眼准备眯一会，车里突然响起了崔健的“假行僧”。

　　当年中国摇滚掀起热浪，崔健在五棵松体育馆唱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万人做着金属礼手势，齐唱“一、二、三、四、五、六、七”。这大概是唯一比国歌唱得更整齐的一次了。

　　至今，但凡有些尊严的摇滚人，都会想登上“五棵松”唱一唱。

　　司机师傅跟着音乐，摇头晃脑起来。手指伴着节奏在方向盘上敲打，脖子一前一后地伸缩。我盯着他的腿，生怕他的脚也跟着节拍踩油门。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音乐似乎给他注入了灵魂，他扯着嗓子的样子，像极了登不上热搜的汪峰。

　　看来肤浅的是我，永远不能小瞧一个人在面对枯燥生活时仍然充满激情的心。既然被生活压着，那就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吧。

　　我也不由跟着哼了起来。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

　　临下车，我脑子一热，将捂了一路的葱油饼递给了司机师傅。

　　虽然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再相见，但是他应该永远不会忘记，这绝顶好吃的葱油饼，以及这位给了他葱油饼的姑娘。要是运气好的话，这位有点音乐天赋的师傅说不定能复制“花房姑娘”的成功，唱作一曲“油饼姑娘”而火遍大江南北。

　　清晨的机场已经有了一些人，我排着队伍等着过安检。机场里总能看到比婚礼上更多真挚的吻，如同医院的墙壁也能比教堂听到更真切的祈祷声。

　　登机口附近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我一眼就找到了陆扬。

　　他没有坐在候机座位上，而是斜坐在一只蓝色的行李箱上。

　　估计是刚洗过头，细碎干燥的刘海垂到眉骨处。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高领毛衣套在身上，褐色的棉质休闲长裤垂到脚踝处。裤脚卷起了一层，露出了一部分干净白皙的脚踝。脚上白色的板鞋一尘不染。他私底下的样子，倒是比平时可爱不少。

　　看着他这身打扮，我很难把他跟上次会议上的那个陆扬联系起来。

　　原本以为自己是被顾晶卷进到这次职场斗争中的，但是昨晚听了张天说的话，才发现自己被陆扬摆了一道。

　　陆扬刚进公司不久，就顺利地把所有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和性格特点捉摸清楚了。大概是得知了顾晶有意拉拢B组的人打压A组，他就顺水推舟，让顾晶以为时机成熟，在会议上主动向我发难。那份准备好的ppt看似是替我解围，实则是让我在被动的局势下不得不站出来支持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仅是只黄雀，还是个躲在暗处的金丝雀。

　　陆扬抬了抬头，看到了站在几米开外的我，与我对视了一秒钟。

　　眼神没有失望也没有欢喜，淡淡的。

　　“这么早就到了啊。” 我收回思绪，挤出个微笑走过去。

　　他“嗯”了一声，从行李箱上站了起来，“吃过了吗？”

　　“吃过了。”

　　两人不知再说些什么，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白鞋，再看了一眼他的，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那天开会你站出来说的话，是真心赞同我的观点，还是只是局势所迫？”

　　他问得不经意，但我知道所有的不经意里都带着刻意的东西。

　　“你想要听什么样的答案？” 我决定打擦边球，反弹一下看看。

　　陆扬低头瞟了一眼地板，“真心也好，被迫也罢，总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他轻轻挑了一下浓密的眉毛。

　　“准确地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黄雀和蝉。”

　　他喉咙动了动，表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眼睛还是那么淡淡地看着我。

　　“前往云南大理的vip通道开始登机。” 广播里突然传出登机通知，陆扬收回了视线。

　　“那我先进去了。” 他朝我点了点头，拿起行李箱，快步往vip通道走去。空气中飘来一丝隐隐的香水味道。

　　昨天临时给我加买机票时，头等舱和商务座机票已经售罄。最后一点他有可能会把头等舱让给我的希望，彻底破灭......

　　排队进了机舱后，我赶紧找位子坐下，打算闷头睡一觉。

　　舱门里走进来一位宽大的兄弟，我一路盯着他，果然他精确地坐在了我的旁边。

　　他的两腿往座位前一放，我的双腿瞬间被夹成了热狗里的香肠。

　　我艰难地挪了挪身子，想找找附近还有没有空着的座位。

　　“你坐在这呢。” 陆扬突然出现在座位前方。他来干什么？

　　“先生，我能跟你换个位置吗？我坐在这里。” 他对着大兄弟将手上的机票座位号指了指。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理地很干净。

　　大兄弟转头惊奇地看了看我，咧嘴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

　　陆扬在我身边坐下，饱满馥郁的木质芳香调，呼应新喀里多尼亚檀香木的醇厚气息，是有名的“斩女香”。

　　“为何放着商务座不坐，而来坐这里？” 我觉得有必要问一问，也好满足一下男人的虚荣心。就像每次奥运会运动员拿了冠军后需要被人采访一样。

　　“看你被挤到了。”

　　“那你大可以直接跟我换座位。” 我脱口而出。

　　他似乎料到了我会说这句话，不假思索得应道：“我要是跟你换座位，原先坐在这里的人会更不开心。但是我跟他换座位，他开心了，你也开心了。这样不是更好吗？”

　　巧舌如簧。

　　“那么你呢？也更开心了吗？”

　　他点点头，“当然，我从不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

　　“为了使灵魂宁静，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

　　这是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说的，据说这书名取自《人性的枷锁里》里的一句书评：主人公菲利普像所有年轻人一样，终日低头寻找地上的六便士银币，却错过了头顶的月亮。

　　陆扬没有马上接话，从表情看不出是否有些生气。

　　他转头望向我，往我这边靠近，我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下。

　　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微微颤抖，随着温润的呼吸一起一伏。

　　“让你相信我开心了，就这么难吗？” 他眨了一下眼睛，眼角飞出了一只鸽子。

　　如汪洋大海一般表明平静，实则海底暗潮涌动，这是一双我无法解读情绪的眼睛。

　　他马上又退了回去。耳朵微微发红，耳朵尖真的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一个人的灵魂，除非脱离掉一切社会活动，不然是永远不会宁静的。在人际互动中，不管个人具体目标是什么，他的终极兴趣始终是控制别人的行为，尤其是控制别人对他的反应。这就是灵魂不能宁静的原因。”

　　他边说边从包里取出眼罩，戴上降噪耳机，“睡吧。”

　　是了，遮住眼睛捂住耳朵，才能睡得更好。

　　我戴上耳机，放了一首崔健的“假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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