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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翌日清晨的最后一次交锋,异常惨烈。
北溟军同时进攻沂州四门,赫连战也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将士冲杀在前。沂州城内,夏长歌虽是文臣,不懂武艺,却坚持站在城楼之上。他的镇定如仪,临危不乱,在极大程度上鼓舞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西陵将士。
震远军顺着城墙架起了数座云梯。但千辛万苦躲过了滚木擂石招呼的北溟士兵却惊恐的发现,在城头上等着他们的,还有无数闪烁着寒光的利刃。沂州城头的青石,渐渐被鲜血浸成了暗红。不断有人冲上去,却很快消失在刀光剑影之中,更多的人直接自云梯上被飞来的石块砸落,哀号着跌入黄土,摔得面目全非。
夏长歌在短短数日的交锋中,变得稳健成熟许多。此时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身影,竟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只是不断调整着各处兵力,死守着沂州的门户。
“真是小看他了。”江南坐在马背上,望着城楼上那个指挥若定的紫色人影啧啧称奇。他今日并未随军出战,而是别有用心地拉了兰初在营外观战。少年一如既往的顺从,裹着黑狐领的披风骑在另一匹马上,望着不远处的沂州城,保持着如常的沉默。
“阿末,你会射箭么?”江南看了一阵,似乎有些厌倦,半侧过身子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少年的身上。
兰初轻轻摇了摇头。
“那真可惜,射箭很好玩的。”江南笑着转头吩咐跟在二人身后的护卫:“去,把你们少帅的弓箭拿来。”
那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回转,手中托着一副墨色的长弓和一支箭筒。
“不用那么多,一支就够了。”江南接过长弓在手里掂了掂,随即拎出一支箭来,慢条斯理的搭弦,比了比目标,又看向兰初道:“阿末,等你身子好了,我教你射箭罢。你看,很简单的。”谈笑间,他已将弓拉成了满月,捏着箭羽的手指轻轻一松,黑色的羽翎在空中划出个漂亮的半弧,随后落入了沂州城楼。
少年的目光随着箭矢射入城楼,沉默的看着那个紫色的身影猛地往前一仰随后便倒了下去。沂州城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而将这一切都尽收于眼底的兰初,却依旧未发一言,黑沉沉的双瞳中,是死水一般的平静。
江南出其不意的一箭,正中夏长歌前心。他只觉一阵剧痛,眼前蓦的一黑,险些便昏死过去。那箭来势既疾且沈,守在他身旁的几名护卫全然没有反应,扑上来的时候,只及接住他软倒的身形。
夏长歌这一倒,身旁的人顿时都慌了手脚。几个已经攀上城头的震远军士兵眼看对方防守忽然松懈下来,立刻抓住时机,挥舞着大刀杀出一条血路便想往城门那边冲。好在夏长歌在城楼下也有布防,那里的人们尚不知道他受伤垂死,仍在尽心竭力地御敌。
“教他们不要慌……我还……死不了……”夏长歌很清楚自己此时绝对不能倒下,强撑着一口气,靠坐在城楼的柱子上,一手按着胸口伤处,艰难的低声交待:“去把沈素找来,记住,不要……惊动其它人。”
很快便有个身穿月白长袍的青年跑上来,看了一眼夏长歌的伤势立刻道:“抬他回府。”
“我不能走!”寒冬腊月天气,夏长歌却疼的满头是汗,嘴角不时有血沫涌出,但一听见沈素的话却立刻态度强硬的拒绝:“要治便在这里治,我现在……哪里都不去!”
“你不要命了。”沈素低吼。
“我就是要命……才更不能走……”夏长歌坚定的摇头,用手指着城头上奋力抵抗的西陵士兵:“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谁都知道如今夏长歌对于沂州意味着什么,他若一走,沂州城随时会成为北溟的囊中之物。沈素虽然对于战局漠不关心,但见他如此坚持,也不敢勉强,迅速动手斩断了箭枝,只留下寸许长方便之后拔出,随即便撕开他胸前的衣襟,将止血药洒在伤处,又拿布条将伤处包扎了起来。
“你既不走,这箭现在便拔不得。”他往夏长歌嘴里塞了颗药丸,寒着脸道:“姓夏的,你给我听好了,老子手下还没有救不回来的人,你可不要砸我的招牌。”
他那药见效奇快,夏长歌吞下片刻,已觉伤口痛楚稍减,强打起精神,抬头冲他感激一笑:“沈兄,多谢。”
沈素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言。
沂州城的对面,江南仍在安静地等待。那一箭之后,沂州城上果然如他所愿,陷入了一片混乱。江南微微翘起嘴角,一心盼望着震远军能抓住时机一举撕裂对方的防线,却在片刻之后,失望的发现,城楼上的骚动居然又渐渐平复了下来,而那道本已消失在眼界的紫色身影也在众人的扶持下重新站了起来。虽然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夏长歌他的确没有死在自己箭下。
夏长歌既然未死,北溟军今日之内攻破沂州的企望,几乎已经注定要落空了。江南此时也无法再放冷箭偷袭,夏长歌身边的护卫将他密密掩在了身后,半分空隙都不留给敌人。江南心知大势已去,悻悻的将长弓扔给方才的护卫,嘴里喟叹道:“这家伙命还真硬。”他说着扭头看了兰初一眼,少年的神色还如初时一般,江南不由得气闷道:“你早知会是这结果么?”他这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只得他们两人听见。兰初闻言,只是慢慢的回过头来望着他,似懂非懂。
北溟攻城未果,再度无功而返,当夜便全军后撤,据守临江。
诚如江南所料,后半夜果然又下起雪来,初时只是一星半点,到后来竟成了鹅毛大雪。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万物都在风雪中隐去了行迹。
震远军在第二日下午才回到临江城外,经过数日激战和一日一夜的急行军,这些阵前如狼似虎的汉子个个形容狼狈,疲惫不堪。赫连战命令全军修整一日,随即便带着兰初进了临江城。
城内此时尚算平静,赫连战在震远军攻入临江首日便下了严令,禁止军队骚扰百姓。几日下来,临江城内民心已渐渐安定,只是街道上仍旧看不见什么人影,稍稍显得有些萧条。
一行人纵马穿过北门,转了两个弯便到了孙府。赫连战放的那一把火,虽然烧掉了孙府的南苑,但如今从正门看上去,这府邸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他一路纵马驰到府门前方才翻身跃下,大步上了台阶却发现同行之人没有跟上来,回头去瞧,却见那黑衣墨氅的少年坐在马上纹丝未动。赫连战以为兰初尚有顾虑,于是返身走到他近前,伸出一只手道:“阿末,别怕,跟我来。”
兰初看着他却始终没有回应。赫连战鼓励的笑笑,并不催促,只是伸出手耐心的等待。少年漠然地看了一会儿那座已是人去楼空的府邸,终于缓缓将手放入了赫连战掌心。
两人从前厅穿过,除见各处一片狼藉之外,并未有祝融肆虐的痕迹。直走到中庭临近孙家上下住着的清风苑时,才见那被积雪压得弯弯的枝头,悬着不少断裂的白绫。
城破之时,震远军只擒获了驻守临江的厢军都头和一干临江府的官员,至于孙壹谦,则在听闻承天帝死讯之时,便率全家悬梁自尽了。江南听说后未置一辞,只让人将孙府老少的尸首妥善安葬了,随后便也没有再去理会。
清风苑过去不远,就是承天帝曾经下榻的南苑。这是孙壹谦晚年颐养天年之所,修的极为精致,此时却全部付之一炬。断瓦残垣中,再看不出昔日繁华景象。赫连战在那黑洞洞的屋子前驻足了半晌,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喃喃自语道:“这下糟了。”
兰初却不知道哪里糟了,也懒得问,只四周围迅速看了一圈,随即抬脚进了内室。那里面是最先起火的地方,昔日雕梁画栋如今都已面目全非。
承天帝带来的六十名大内侍卫,在火起之时,拼命抢出了他的尸首,随后便不知所踪。江南曾遣人追查,后来得知这些人是从密道出的城,然后奔了帝京而去。
赫连战见兰初进屋,也忙跟了过来。兰初站在原地发愣,赫连战却一脚踏进了瓦砾堆里,开始四下翻找。这屋子里到处是被火舌席卷过的焦黑痕迹,他穿着黑袍虽然看不出什么,但那双手不一会儿工夫,却已经脏污不堪。
“你找什么?”兰初回神的时候看见他东翻西找有些不解,终于开口问道。
赫连战头也不回的答道:“解药。”
兰初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挑起双眉,望着那道忙碌的背影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殊途同归’的解药?”
“是啊,不然我没事跑来这里干嘛?”赫连战一面继续在废墟里锲而不舍地翻拣,一面问着身后的少年:“阿末,这屋里有什么暗格之类的地方没有?说不定解药就藏在那儿。”他问完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对方的回答,回头看时,却见少年安静地站在窗下,黯淡的天光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扯出纤长的影子,少年一直以来如古井般沉寂的双眼却在黑暗里闪烁著淡淡的光华。
“阿末,你怎么了?”赫连战望着他的双眼,心里微微一动。兰初呆在他身边的日子里,总是沉默,看似温和而顺从,实则却固执的不肯让任何人靠近。这还是第一次,赫连战在他眼中,看到一点冷漠之外的情绪。他不知道那到底代表着什么,又或许连兰初自己都无法解释,此时心底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为哪般。
“没什么。”赫连战一靠近,兰初立刻警醒过来,随即收拾好情绪,淡淡道:“解药不在这里。赫连大哥,我们回去吧。”一转眼,他又变回了那个有一点冷漠和忧悒的苍白少年,只是不多的话语里,却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留心的,淡淡惆怅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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