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与道，雪对花

　　离开葬骨岭以后，夏纯估摸着先找花伴月要钱是最重要的事情，顺道再提醒他一下那个看起来很高级的委托人的事情。于是提着灯往无常镇走去。
　　莹莹的灯光在夜深人静的小道上犹如一只孤孤单单的莹火虫。

　　夏纯小心的在前面走着，布鞋时不时踢一下路面的石子或一两丛杂草，发出“哒，哒，哒”的轻微声音。他走路很稳，脚下发出的声音却很轻。

　　他走着走着，寂静的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双脚步声。这一双脚步声走得更沉，也更稳。
　　这是谁的声音呢？

　　夏纯提着灯，身形有些微的僵硬。他听出来这双脚步声就在他的身后，可是他却不敢回头去看。

　　这三更半夜的，究竟是谁呢？马臣？百里信？不可能。
　　会是桃灵犀姑娘吗？不会，她脚步声没有这么重。
　　难道是那些被打退的魔世遗民。
　　“哒，哒哒，哒。”夏纯感觉他走路的步子有些飘了。

　　“哈。”身后那人笑了一声，听那笑声中带着几分促狭之意。

　　夏纯听到笑声，索性也不走了，他停下来，也不回头，就默默地站着。他之所以站着不走只是一个试探，如果身后那人有心，一定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如果身后那人无心，就会与他擦肩而过，不会与他说话。

　　结果那个脚步声在离他极尽的地方停下了。夏纯心跳有些快了，他运气真好，居然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了一个有心的人啊！
　　既然人家有心，夏纯也不好表现得无意，他左手提着灯，缓缓转过身来。莹莹的灯光照亮了方寸之地和一名身形挺拔的不速之客。

　　这名不速之客穿一身样式繁复的黑衣，披同样颜色的披风，脚上蹬着黑色的长靴，真是从头到脚一身黑。就连他腰间佩着的那柄剑的剑鞘都是黑色的。
　　夏纯估摸着对方的身份，对方应该是一名江湖中人。他的目光往上看去，看到了一个美人沟下巴和嘴角朝两边翘起，饱满好看的弓形嘴唇以及微微眯起的凤目。

　　圣师梵天！
　　夏纯吃了一惊，而后才发现不对。梵天是和尚嘛！他没有头发。但是这个人却有一头披散在腰际的乌黑长发。此外，这个人虽然身形高挑，但观其样貌也就二十来岁，是一名青年。
　　其实，很多大能们都有一套自己的驻颜秘术。求仙问道之路何其漫长，仙门法术又是何其多，有人一直长生不老，也有人能够返老还童。即便是圣师梵天，除却他眼中的沧桑之感外观其形貌也和一名青年无异。

　　当夏纯想通了这一层后，心里的疑问不减反增。也因此，他长久的盯着那名青年的脸并且不小心瞪大了双眼。
　　对方弯起嘴角笑了笑，细长的凤目中流露出了几分邪性和野性。
　　半点庄严肃穆的感觉都没有。
　　于是夏纯终于可以确定，这个青年和梵天只是有七八分相似，他和梵天应该是两个人。

　　青年率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哑且充满了磁性。
　　他说：“看到我，你好像很吃惊。”
　　夏纯道：“深更半夜，荒郊野岭。任是谁突然碰到另一个人都会这样的吧！”
　　青年说：“怎么会呢？我就不会啊！”

　　夏纯道：“那是自然，你有武功傍身嘛！”说罢，他的目光往下挪了挪，停驻在了青年的腰间，无论言语还是眼神都意有所指。
　　顺着夏纯的目光，青年看到了自己挂在腰间的佩剑，笑了笑，道：“此剑名唤噬佛。”
　　夏纯盯着那剑柄细看了几分，那剑柄漆黑无比，上面隐隐有血光翻腾，生生透出了一股森寒的肃杀之意。

　　夏纯此刻的心情，就和当初在大乐之雅饮薄酒时的马臣第一次听闻葬骨岭时的心情一样。
　　噬佛啊！多么响亮又惊悚的名字。光从名字看就很恐怖啊！
　　青年问：“你心里一定在想，我是一个残暴的人。”
　　夏纯道：“一般给武器起名，大多都是以主人的三观，武器的特性，或者是为了某种纪念来命名。噬佛嘛......”他没再说话，而是摇了摇头。

　　青年：“哈。不错，我这柄剑，就是为了纪念。”
　　夏纯问：“纪念什么？”
　　青年道：“当然是为了纪念一个和尚的第一次死亡。”

　　此时的他们竟然并肩而行，在漆黑的小道上，夏纯提着一盏灯，青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两个人在这莹火般的微光里，在黑黢黢的荒野里，缓慢的向无常镇走去。

　　夏纯不明所以，他奇道：“咦！难道一个人的一生不是只能死一次吗？听你这话意，难道一个人还可以死几次不成？”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突然问道：“何谓残暴？”
　　夏纯想了想，道：“心狠手辣，虐杀，凶恶的人。前两种是行为，后一种是指人，三种含其一者即为残暴，三种皆有者就是罪大恶极，是大魔头。大魔头者，人人得而诛之。”

　　青年点了点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解释。”
　　夏纯问道：“那你的看法呢？”
　　青年道：“我听闻，古时有一位明君，盛世禅位，于后来游历途中变得残暴不仁，十恶不赦。你所说的三大残暴他全都占了。更有甚者，这位明君于后来成为了一代恶魔，是魔界一霸，在魔界成为了一个传说。”

　　夏纯奇道：“既然是一位明君，之后又是怎么变成恶魔的？是他的心性不够坚定，还是发生了什么？”
　　青年也道：“是啊！若说心性不够坚定，他乃一代帝王，帝王之心性古来最是无情。所以，我大胆猜测，他在游历途中肯定死过一次。”
　　夏纯问道：“是什么样的死法呢？人死了，应该入土为安。人死如灯灭，万事休矣。”
　　青年道：“看来你很久都没有过问江湖事了。这个世界上，多少大能，多的是死而复生的办法。仙术，秘法，邪术，巫蛊。”

　　夏纯点点头：“听说过。照你这么说，那位明君死了又活了，却心性大变，难不成是中了什么邪术或者是中了蛊？”
　　青年道：“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那位明君确实是死了，不见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邪魔的诞生。而那个躯壳，还是那个躯壳。”
　　夏纯想了想，问道：“你是指心性的转变吗？”
　　青年道：“你这样理解也可以。”
　　夏纯点了点头，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一个明君从仁到残的转变，于血雨腥风之中成为了一个神话，一个传说。

　　那场景甚是惊骇，夏纯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江湖事离他太远，这些年他经商，写字，画画，弹琴，还钱，早就不闻江湖事了。
　　什么仙啊魔啊的都太遥远了，和他无关，他也不会去主动招惹。
　　夏纯陷入了沉默。

　　借着莹莹的灯光，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青年开口打破了沉默，他道：“说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现在所用的是什么名字？”
　　夏纯大概是刚才被刺激到了，有意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其实他只要稍微想一下便能发觉青年话里有话。

　　他道：“我姓夏，单名一个纯字。”
　　青年道：“夏纯，夏天的夏。令人想起那映日的别样红。”
　　夏纯提着灯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咳了一声，道：“你直说荷花不就得了。”他心道，别样红，到底是有多红？
　　青年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似的，笑了，他道：“就是红得特别，特别出色啊！哈哈哈！”
　　夏纯道：“荷花盛开的时候，确实很红。据家父所言，我出生的那一晚家里的荷花全都盛开了。”

　　青年道：“真是一个好兆头。你家，在哪？”
　　夏纯却是没说话，他的神色明显僵了。
　　青年等了许久，不见回答，执拗地问道：“夏纯。”
　　夏纯“啊”了一声，问：“什么？”
　　青年执拗地问：“你家，在哪？”
　　夏纯闷闷地道：“剑盟已经荒废多年了。”
　　青年：“......”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夏纯道：“没什么啦，你不用感到抱歉，也别不好意思。哎，算啦不说那个啦！都过去啦！咱们相见便是有缘，这位朋友。请问你怎么称呼”

　　青年道：“你就叫我前辈吧！”
　　夏纯愣了愣，不确定地问：“这是你的名字？”
　　青年道：“当然不是，我现在的名字是江雪。”
　　夏纯道：“江雪。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的目光停驻在了那盏莹莹的灯盏上面，在这黑黢黢的荒野里，因为这一盏灯，他那颗冰封已久的心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夏纯问道：“是这首诗吗？江雪，这个名字，太冷了。”

　　江雪淡淡地道：“你这样理解也行，意义都差不多。”
　　夏纯问道：“意义，什么意义？”
　　江雪随口说道：“你可以这样认为。冬对夏，雪对花。”

　　这算什么意义？夏纯愣了一下，决定不再问了。他直觉得即便再问也问不出来个所以然。因为对方有意隐瞒。

　　江雪，很冷的名字。夏纯心里疑虑丛生，这个疑虑从江雪出现时起就有了。他偷偷瞄了江雪一眼，发现江雪也正定定地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电光火石，夏纯立即移开了眼睛。颇为尴尬地问道：“江雪，从你来的方向看，你也是从葬骨岭来的吗？”

　　江雪笑了笑，道：“嗯。”
　　夏纯道：“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江雪突然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他。
　　夏纯往前走了两步，见江雪没有跟上，隐在后面的阴影中。他颇为尴尬地停下来，道：“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好啊！”江雪笑了一下，他从黑暗中走到夏纯面前，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道：“你问。”
　　两人离得近了，夏纯这才发现，江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贵气，非但如此，他竟是比自己高了近半个头。

　　顿了顿，夏纯问道：“你去葬骨岭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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