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辱井
谢梵境理完妆,并没有马上重赴宴席。此间,她在鸡笼山兜转了好一会儿。
鸡笼山这个名字虽然听起来不伦不类,但山中景致却是一绝,天下扬名。山中的鸡鸣寺乃当朝第一寺,谢梵境自是要去这最负盛名的梵刹求灵。当朝皇帝向佛,百姓向佛,当年父亲邀巫师给她赐名,她才有了谢梵境这个名字。
梵境,意味清净之地,偏偏前面加了一个谢字,谢去清净,便是污浊。她一直以来,都不是个清净的女子,她一直以来,都是个不明媚的女子。
她,污浊似垢。
谢梵境自嘲自笑,求佛不成,却不知不觉来到了景阳井。
多年以后,她已逝去。后世人只知此井叫做胭脂井,只知隋军打来时,陈后主携着爱妃躲匿于此,只知它被取词“结绮临春草一丘,尚残宫井戒千秋”,却不知,这座辱井,除却住着陈后主和张丽华的故事,还有她谢梵境和另一个男子的模糊余痕。
多年以后,井边留下红痕若胭脂,却没有史书写过这段纠葛。千秋大梦过后,一切皆被掩埋殆尽,包括她自己,亦不被后人过多知晓。
她坐在井栏处,看着拔地而起、兀自凸出的巨石里空出一块井口,地下的水便在里面暗自翻涌,不见天日,不饶世事。
她一直喜欢井水,便是此故。
固然泉水更明净澄澈,江河更出露滂沱,但唯有井水,自在深流,不显露,不张扬,它不会将自己平坦在外,亦不受暴雨污浊。
她一直向往,做一潭井水。
可是她身边没有挖井人,可是她身边却有吃水人。
徽婆婆曾跟她说过,水平不流,人平不走。她做不成一潭井水,亦无法安静深流。没有井石的阻隔,总有一天,她要和污水搅浑在一起。
正思忖着,却听到一阵口哨声,是她熟悉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此井非你固,何必端坐此?”
谢梵境一怔,甚是吃惊,她意欲回头,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使她动弹不得。
“你是那个人。”谢梵境不再挣扎,平复下来,目视着前方葱郁葳蕤的树荫。
“哪个人?”背后又响起轻佻不羁的嗓音。
“一人泉,在那里的那个人。”
“记性不错。”
“多谢公子谬赞。”
“你就这么笃定,我是个正良的公子?万一,我是个对你,不怀好意的,采花贼呢?”他说这话时,说一句,顿一下,似在挑逗她。
“你这样困住我,不方便你采。”
“你还是跟上次一样,牙尖嘴利。”
她笑了起来,不闷不沉的笑声很是透亮,于是惊动了他,他手上的力道又加了一番,她只觉得头被狠狠地圈住,头皮发麻。
“想回头?”
“嗯。”
她浅浅地呼出一口气,接着道:“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模样。”
身后没有回音。她又道:“我放下狠话,太丑了,我不愿意被采。”
“这可由不得你。”男子倾身,俯在她耳边道:“皇后这般放开,皇上知道吗?”
这次她没有怔住,暗想,他竟知道她的身份。此人,是个人物。
“我跟皇上更是,放,得,开。”她一字一顿,语气里夹杂着魅惑,却是表象,且隐约透着不满与不适,“所以,你最好放了我,采个底身清白的闺中少女。我很无辜的。”
她晃了晃头,却发觉他手中的力道仍是不减。
“喂,你有完没完?你把你的手放下来。”她喝道。
他仍是不放。
此刻,莫名难言的怒火从谢梵境的心里冒出,一路腾上,直烧到头顶,她摆了摆身子,正要怒吼,却发觉自己动弹不了,一瞬间怒气似被冷水浇灌下来,只听见她喑哑的声音似轻飘羽毛荡在空中:“好一个点穴术。”
他把她的穴位给点了,她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在什么时候暗算的她。她一时无法动功。
“若不是你刚才的反抗太激烈,我真以为,你平日里都和在笄礼时一样,半死不活。”
“我现在已经被你搞得半死不活了。”
她自诩武功不错,虽入宫后便再未与人交接过,功术或是有些后退,但她当年被徽婆婆手把手教,她曾打下过徽婆婆,打下过松山老儿。她没怎么在江湖中混,不是此道中人,但至少,她的功力在女子中已属上乘,朝廷中人也未必敌过她。莫非,此人就是江湖中人?才会有如此暗绝的武力。她向来感觉灵敏,然而刚才那一穴,她是真的未曾觉察。
想到此,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心中却仍有疑惑,既然他不是王纲朝吏里的人,怎会有如此时机,参加当今皇后的及笄礼?若真对的上,他就是朝廷中人,如此阴暗的秉性,怎可不防?
怕是这种人,对刘氏王朝不利,恰如那夜闯入她宫殿,将匕首架在她脖颈上的人,两人,如出一辙。但他与那人终归不是一人,也不是一路人。
“你放了我。”
“什么条件?”
“今日之事,我不追究。”谢梵境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回头,我不看你,我依然不认识你。”
“漂亮女人都很会撒谎的,我不信。”
谢梵境突然觉得,此刻她甚是乏累,在宫里活着,说话做事皆需着眼分寸,她学会了说话交谈时给自己禁锢上条条框框,而今日,她竟然和一个陌生男子,说了一堆直白的废话。
身后的男子,从他的言谈和气度,她捕捉到他的心性,洒脱,超逸,不对,是轻佻,是下作。
而她此刻,不知为何,竟感觉不到往昔身处深宫时所受的束缚,虽此刻仍处深渊,临虎口,却觉得心里畅通不少。
“你不放就不放,我看你,会跟我,耗到什么时辰。”谢梵境说这话时,语气生狠。
“别这么生硬,谢皇后。”
“你既然知道我为皇后,想必你也知道我身家,你这可是大不逆。”
“你身家如何,我不知。我只知,一,你和皇上有名无实,二,你想杀了皇上,三,你不想做皇后。”
她沉默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地面,井栏旁的青石板上,没有多少尘土,看起来清明净白。
“还有,你是会武功的,不过,此刻,你拿我没办法。”男子依然钳箍着她,却没了方才那么用力,他附耳道:“乖,别哭哦。”
谢梵境意欲抬手,此刻正有种掌掴他的冲动,却发现抬不起手。他点了她的枕骨穴,果真使她全身的穴位都被封了。
“我哭了。”
她闭眼,阴暗的想法在她的心里一闪而过,死了算了。
脑后的力道突然松弛了,只觉眼前有白影闪过,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掠过她紧闭的双眼。
“没哭?”面前传来一声轻笑,语气爽朗,“果然,美人的话不能信。”
谢梵境重新感受到了光,远处仍是葱郁葳蕤的树荫,近处立着一白衣男子。
并非一袭全色白衣,浅白中带着暗灰,质地厚重,袖口和腰身处的衣襟上绣着盘绕旋曲的云气纹,灵气飘逸。他的腰间,挂着暗白的宫绦,与锦服混为一体。
睁眼后的她,怔然望着他,没有方才的灵动,只是不语。她习惯沉默,因为很多事情,都会在沉默中死掉。
然而,她和他的交逢不会死掉,亦不会沉默。
她再定眼端详,看到他腰间宫绦的旁边,还有一挂白玉带勾,玉质纯净,没有镶金,没有雕刻铭文,比起皇上刘淮佩戴的金错银带勾,他的少了些光怪陆离,多了些出俗。
带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王公贵族所用带勾甚为精美,包金嵌玉,镶宝鎏纹。他的白玉带勾与之一比,显得尤为洁净。
他果然是个人物,却不是入世之人,想必,是个闲云野鹤的王孙后胄。
“那公子的话也不能信。”她道。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
她自知无法挣脱,只得被迫抬头仰望他。
“公子不会采我,对吗?”
他依然俯视着她,不动声色。
“我既然尊称你为公子,你便是公子,身为公子,怎会做苟且龌龊之事,何况,还是和皇后苟且,和皇后龌龊,且在皇后及笄之日。”
“这又如何?”
“你这般举止,一是越礼,二是恣睢。”她又补充道。
“恣睢?我不过是觊觎你,你呢?你敢告诉我,你觊觎的是什么。”他问。
她不言。
“你才是最恣睢的。对吗?”他又问。
“你觊觎的不是我,其实,你觊觎的,和我觊觎的,一模一样。”她答。
这次换他不言。
又是死寂的沉默,该死的沉默。他眼中铺满笑意,嘴角却是僵硬,他修长皙明的手划过她的脸颊,却是冰凉透骨的触感。他又抚上她细腻的脖颈,谢梵境仍是不为所动,准确的说,她无法动。末了,他将手绕过她的脖颈,圈向她的颈后,稳准地点开她的枕骨穴。
可她仍佁然不动,即使重获了自由,手脚已是灵活。
“我说了,别半死不活。”
“嗯。”
“你知不知道,你很无聊。”
“嗯。”
“与我交谈有这么难吗?”
“嗯。”
“你果然不像个女人。那老头说得没错。”
“嗯。”她这次应声却有些迟缓,他说完前半句,她本是点头赞许,他却莫名接上后半句。
那老头说的没错……老头?她在心里打转。
“你这带勾,倒是别致。”她转移了交话的主线。
“送你了。”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她淡淡地说。
“今日算是有变故了。”他亦是轻描淡写地答。
她偏头,歪着脑袋打量他,不置可否。
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眼如画。只见他紧了紧腰间,束带拉长,那带勾倏然滑入他的手中。他向前,抚上她的手,那带勾没入她手中。
白玉带勾和他的手一样,冰凉,寒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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