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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沈清和的自述
天顺二十七年。
父亲自宫里出来回到府上后就一直待在书房里,连晚饭都没出来吃,母亲忧虑,特让二哥牵着我去叫父亲出来。
没成想父亲看到我后,眉上忧色更甚。父亲坐在书桌前,冲我招手:“阿黎,到父亲这来。”
我迈着步子,扑到父亲怀里抬头看着父亲:“父亲。”
他揽着我,轻声叹了口气摸着我的脸:“你这孩子,明明才七岁怎么就老板个脸,比父亲还像个小老头呢。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啊……”
母亲和二哥听了这话后,神色均是一变,惊呼:“老爷。”“父亲。”
父亲却是摆了摆手:“云程,你先带阿黎回房。”
我神色茫然的被二哥带回了房。
几日后,宫里来了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闻卿之三子,师承洵安,三岁识字,五岁可论君策,柳颜风骨,千两不换,谓言卿之教导有方,现朕之十六子,年至启蒙之龄,责令沈家三子沈云黎为其伴读,即日进宫,钦此。”
我成了十六皇子的伴读?我抿嘴叩谢,接过圣旨。
那时我才懂为何父亲自宫里回来后,会是那般神色。
父亲是太子太傅,而他的儿子成了皇子伴读,在这为皇位厮杀的战场上父亲注定不能置身事外,他这是要逼父亲做出选择。
我拿着那卷皇帛,只觉重若千金。可是我终究只有七岁稚龄,就算心思玲珑能看出这些,除了旁观到底无能无力。
天顺三十二年八月十三,帝崩。
九龙夺嫡在还没开始时就结束了。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甚至连伤亡都没有就分出了胜负,那个一直默默无闻,存在感极低的四皇子手段果然了的。
那一天来的太快,快到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太子落马,皇子关押,成王败寇,一朝定局。
四皇子不会任由能够威胁他皇位的人活在这世上,而父亲是太子太傅本就难逃干系,大哥二哥本就是-太-子-党-羽,同样难逃其咎。
只有我,从未参与过,虽然是皇子伴读,却没有威胁。新帝登基需要威信和名声。放过一个毫无威胁的稚子就能换回一个仁爱的名声这个买卖不亏。
尚记得那日,父亲正于书房看我练字,母亲坐在门口为我的新鞋绣花样,偶尔抬头微笑着看我们一眼。我的衣物大多出自母亲之手。
大哥二哥在一侧下棋,二哥性子跳脱棋品还差,老是悔棋,偏偏还爱拉着人陪他下。
我们都不爱和他下。
只有大哥一直由着他。大哥性子敦厚,耐性脾气都是极好的。每每二哥悔棋,大哥都是耐性极好的由着他,也不生气,因为最后胜出的的都是大哥。
二哥在叫嚷:“哎,哎,不对不对,我刚才下错了……”
父亲在指着宣纸上的字说:“这里的笔墨要在重些……”
母亲是大家闺秀,生的秀丽温婉。她低着头,眉眼温柔唇角含笑,细致的勾挑手里的花样,依稀可看出是株莲花的花样。
突然门外就拥进来一堆官兵,从那时起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模样。
阖家入狱。
父亲,大哥,二哥当日被斩首示众,母亲不堪受辱,以头触墙寻了父亲。
母亲,你想着去陪父亲,可有曾想过孩儿?
你们都走了徒留我一人在这世间,受这尘世之苦,看世人冷眼受旁人辱骂,又该何去何从?
父亲你要我活下去,可你告诉阿黎我又该如何活下去?
我在母亲尸体旁生生跪了一天一夜,流尽眼泪。
前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前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前人为何不说,父死母丧该如何?为何不说,一家惨死该如何?
我沈家满门忠良,父亲为官清廉,母亲慈爱善良,兄长谦逊有礼,又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次日。
牢头过来说:“沈云黎,有人来看你。”
我浑浑噩噩回头,好半天才看出那人是谁,我惊喜扑去:“王伯,可是雪儿……”
那人却嫌恶般避开,撇嘴看我:“沈少爷,奴才可就这一件好衣裳,你要是弄脏了可赔不上……”
“……你……”我瞪大眼睛。这般夹枪带棍的话,我又何曾听过,以前那些人哪个不是嘴上抹了蜜似的说奉承话。
可是他眼里带着的恶意,我又怎会看错?
我的自尊不许我在这种刁奴面前露怯。
我收回手,看着他沉声问:“你来这做什么?”
他掸了掸衣袖,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扔到我的脚边:“既然沈少爷现在都是阶下囚了,那就别连累我家小姐,这是婚书……”
他等了会儿,看我没什么要说的,有些失望的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嗤笑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我停顿了下说:“容雪要解除婚约?”
他不耐烦的回头:“没错,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乞丐都比你强,哪里配的上我家小姐?”
“把玉佩还来,我就解除婚约。”
“什么?”
我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当年我沈家与容家的订婚信物是一枚双鱼环配,你只要把玉佩还给我,我就同意解除婚约。”
好一会儿。他呸了一声,暗骂了句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扔了进来,说:“记住是你先提出解除婚约的,我们家小姐本是不愿的,是你怕连累我家小姐,再三提出的,我家小姐才同意的。记住没有?”
我将玉佩捡起,用袖子仔细擦干净上面的尘土,放于怀中。才抬眼看他,勾着嘴角,眉目冷凝:“没错是我先提出解除的,这般丢人现眼的娘家,我沈家可要不起这样的儿媳妇。”
我一甩衣袖,冷声赶人:“慢走,不送。”
“你……”
那容家小姐容雪儿,是父母与我定下的娃娃亲,幼时玩伴青梅竹马,感情是有,但情爱却算不上。
而现在她即避之如蛇蝎,我又何必徒惹麻烦。
我沈家虽没落,但傲骨仍存。
三日后,圣旨下达。
我沈云黎成了京都最大的笑话。京都人官家谁不知我文采斐然,平生最是骄傲。而如今一旨令下我成最低贱的存在。
当真应了那句话,朝生夕死。
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偷偷看我笑话,想看我能受得几日煎熬。
可我偏不如他们的意。你们想看我死我却活,你们想我卑微下贱我却自有傲骨。
父母兄长的尸骨是父亲的友人帮忙收敛的,他来看我,却两相无言,唯余叹息。
他带来些许衣物,又帮我打点牢头,想着近些绵薄之力让我过得好些。他看着泣不成声:“云黎是伯父对不起你,伯父也只能做到这了……你才十二啊,还是个孩子……作孽啊……”
比父亲还要大些一把胡子的人,在我一个小辈面前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实在是折煞我了,我忙扶住他:“伯伯能做到这,云黎已然感激不尽,又怎忍心责怪,更何况我还要感谢伯伯”我后退一步,躬身行了一礼:“云黎在此,多谢伯父为父母兄长收敛尸身之举,让父母兄长不必曝尸荒野,死无所居。”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阖家入狱至今,亲族长辈中都无一人看望,人性冷漠如厮,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而父亲好友中本是非亲非故却肯为其四处奔波的,我又有什么道理不感激?
我沈云黎从不是大度之人,他人敬我一尺,我必还之;他人辱我一分,我定还之十倍。
昔日寒山曾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我不是拾得做不到默默无闻的忍耐,我不是拾得没有那般大度,我能做的只有: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不要理他,暗自蛰伏,寻找机会。
入坊那日,坊主问我叫什么名。
我沉默半晌后,寡淡一笑,眸中含冰:“我唤清和,沈清和。”
我不配叫沈云黎。
沈家云黎,是风姿傲骨,一字千金人人称颂的风云人物,而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官奴。
朝令夕改。
我在教坊见到许多闻所未闻或者心寒骨彻的事。
在教坊对面有一家花楼,每天都能看到人性丑态。
有丈夫染上赌瘾,砸锅卖铁卖房卖地卖妻女,换去银钱的瘾君子;有遇上荒年地里颗粒无收,国家又要收人头税的穷人卖女,有丈夫刚死不受婆婆喜欢,而被卖的新丧妇。
初时,我尚有恻隐之心,我也曾用所剩不多的银钱买下一个被夫家发卖的年轻女子,可惜我的自以为好心,在旁人眼里不过多事,那女子的一席话如当头棒喝,似响亮耳光打醒了我。
她说:你是何人,凭什么管我?她看了眼我身后的教坊,笑容鄙夷:原来是个卖的,你连自己都顾不上还来管别人。
从那开始我再不多管闲事。
也是自那以后,我才注意到那些人昏暗无神的双眼,和认命的模样。
他人即无意志,我又何必忧心。
时间能磨灭傲气,我便用冷漠掩盖。在教坊的头一年我学会了逆来顺受,懂得了世态炎凉。
于是,我开始冷眼旁观。
我不再刻意反抗坊主的安排,他让学琴我便学,他让作画我便作。
我要为自己赢得筹码。
直到那日我在胡同口遇到他,那个拥有狼一样眼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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