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雪

　　又过了半月，正好是乞巧节。
　　先前同玉真观闹出的乱子，有秦宣出面打点，至少明面上平息下来，有了前车之鉴，这几日也没那些不长眼的跑来楼里闹事。
　　还有就是因了上次之事，淮玉那丫头投向颜疏的目光也从不当回事变成了钦佩不已，每天天不亮就跑来向颜疏讨教武功，后来恨不得变成张纸片粘颜疏身上。
　　淮玉每日大清早的问候扰得我不得安生，本来晚上和颜疏在一起亲亲摸摸睡得就晚，早上还不让人歇着，简直岂有此理。
　　见我每天顶着个黑眼圈，颜疏心有不忍，一次切磋下手重了些，把小姑娘手腕扭了，接着一连几日清晨淮玉都没再出现。

　　眼见着快要到乞巧了，楼里的姑娘们开始起哄，非要我和霏湘一起看姻缘树、放河灯，想要撮合我们这对大龄鸳鸯。
　　其他人不知我和颜疏关系，淮玉却是知道的，不过一边是他钦佩不已的师父，一边是尊敬多年的霏湘姑娘。两相衡量之下，淮玉实在难以抉择，借口跑了。
　　倒是霏湘心细如发，约摸是看出了些什么，乞巧那日被楼中姑娘簇拥着出来，随我走出几里，连姻缘树的影儿都没见着，在一棵歪脖子小树下便与我分道扬镳了。
　　霏湘看着瘦瘦弱弱没几分力气，步子却是不慢，转眼人就没了。
　　我叹了口气，瞧了眼那歪脖子树，心道这孤零零的一个人过乞巧，倒也是别有风味。

　　忽然胸口一痛，有些不受控制地弯了腰。
　　口中一阵腥甜。
　　眼前有些昏花，我低头，望着自己手心，多年前练剑留下的薄茧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这才反应过来，距我中娑罗已然有了八年时间。
　　八年啊……
　　中娑罗之毒者，不出两年必死无疑。
　　凭白偷来六载光阴，如今内力散尽，再也没了与毒性抗衡之力。这无端得来的日子，也差不多该收回去了。

　　我扶着树干，调整了会儿呼吸，待到那股腥气散去，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没多远，在一棵大柳树下看见了颜疏。
　　他就立在那里，白衣不染，墨发简单束在脑后，眉眼如旧，不知等了我多久。
　　他似乎一直都在，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我抬头，一定就能看见他。
　　“小疏…”
　　颜疏走了过来，与我目光相交，轻柔一笑，拉住了我的手。
　　十指交缠，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就这么下去也不错。
　　抛却重重算计，无需机关算尽，只要简简单单站在这，他就会拉起我的手。
　　只要我不试图去挣开他，颜疏就会一直都在。

　　我忽然想要亲他，想和他有更近一步的接触。
　　这么想着，我在他脸侧落下一个吻，在他惊讶的目光中将唇瓣覆上了他的:“小疏，我喜欢你的。”
　　他低低嗯了声:“我爱你，晚楼。”

　　我们在姻缘树下一同许愿，牵手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在河灯上写下彼此的祝愿，看着那一点烛火顺着河道渐渐漂远。
　　走在河边上，水中花灯映得河道五彩斑斓，光影明灭间瞧见颜疏侧脸。
　　宛若一个虚幻缥缈的梦境。
　　我伸手，想要触碰那梦里的人，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他将我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了我。
　　胸口相贴，可以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沉闷有力的声响。
　　我有些不知所措。

　　寒光在那深沉如浓墨般的夜里显现，冰冷的划开皮肉，带出的却是温热的血。
　　最终，我还是拔出了剑。
　　颜疏后退了步，胸口被划开一道，不住的流着血。
　　他投向我的目光像是凝结了不化的悲哀，那股悲哀似乎比胸口艳红的血水还要灼人。
　　我伸手，抚上他的侧脸:“小疏，我该走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之大，像是要将腕骨生生捏碎。
　　可那股力道很快卸了下去，与此同时，颜疏身体一晃，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看这模样，我便知道毒性发作，而他现在内息滞涩，动弹不得。
　　其实从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开始，每次上的药膳里，我都让人多加了一味情花。
　　颜疏百毒不侵，照理来说什么毒药都奈何不了他，可情花之毒却不是毒。
　　情花是西域一位女子，为了留下心上人，而栽种的一株花。情花之毒，能使中毒之人身体麻痹，饶是武功再高百毒不侵也无法抵御，而它作用时需两个条件，一者心上之血，二者心上之人。
　　故事中那位女子痴情至极，为了留下心上人，不惜以血为引浇灌情花，并在月圆之夜将情花与那人服下。那人察觉不对时，女子已在他胸口刺了一针，希望能借此将人留下。
　　幼时听闻这个故事，不禁为那西域女子用情至深所打动，以为如此一来二人必能比翼双飞，白首同心。
　　可结局却是那女子被心上人一剑穿心而死，冰冷的剑锋透过女子胸口，那人拔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情花之毒发挥作用有两个条件，西域女子虽取了心上血，却不是那人的心上人。
　　世间便是如此残酷，一个人就算再怎么努力，不爱就是不爱，且会被践踏的一文不值。

　　可颜疏是喜欢我的。
　　而他越是对我用情深重，情花之毒发作起来便越是厉害。
　　我转身，就要离开。颜疏武功极高，心性如今亦是难料，再不离开，耽误下去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
　　却在中途忍不住回了头。
　　他跪坐在地，白衣散落，衣襟上晕开一片血色潋滟，面色苍白极了。明明身体动不了，明知道我可能永远不会回头，却还抬头执拗的望向我。
　　见他面上晶莹，胸口一涩。
　　他哭了。
　　回忆起重逢那日，颜疏蜷缩在榻上，被梦魇缠绕，泪流满面，颤抖着让我别走。
　　不料一语成箴。
　　颜疏开了口，声音哑得不像话，那股浓重的悲哀像是要将人浸没。他问我:“晚楼，从头到尾，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我一愣。
　　我喜欢颜疏吗？
　　或许是有的，但绝对不是现在。
　　我说:“有的。”
　　他身体颤了颤，似乎笑了下，却又是悲戚极了。
　　我想自己真是可恶极了，明明要伤害别人，却还要做出深情的模样。就像刚才，明明是要离开的，却还要给他希望。
　　却没有听见他最后一句。
　　“晚楼，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杀你了……”

　　我时间不多了，不想把余生消耗在复仇当中，所以才要离开颜疏——见到他，过往的事情便会不断在眼前展现，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当年的过错。
　　我想要斩断一切，一切和过去那个殷晚楼联系的事物，所以我建了琼华楼。
　　殷晚楼是一个自私的人，他可以为了自己，不择手段，伤害别人也在所不惜。
　　我的前半生，为殷氏而活，被仇恨所困，囚于名为复仇的枷锁中，挣脱不得，待到仇怨尽数得报，满目疮痍，而我也什么都不剩了；而我收拾一切准备重新开始，猛然发觉竟已是时日无多，过一日便少一日。
　　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抛却身份枷锁，真正为自己活一回，仅此而已。
　　可饶是如此，这么一个愿望于我也难如登天，才不得已采用今日这般极端方法。

　　我被霏湘拦了下来。
　　她就在我面前不远站着，一袭水色长裙，明眸皓齿，风华无双，与初见是别无二致。
　　除却手中多了把绯色长剑。
　　她说:“公子，教主让我带您回去。”
　　神态语气一如她当年对我说:公子，唤我霏湘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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