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昔日青空

　　父亲发了高烧。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为了寻找我，几乎踏遍了整个镇青祇町。从我最后发送的那张定位图开始，冒着冷雨一路追问过去，一家店铺一家店铺的问过去，问他们有没有见到过一个深蓝色长发的女孩子，然后每个方向都找过去，一直到线索断了，再换一个方向，再换，再换，直到找到正确的方向。然后就这样，一点一点，找到了游乐场。
　　父亲昏迷了四天三夜，第三夜的时候草薙叔叔进来，用温和的声音试图哄着我去休息。
　　我用力攥紧父亲的手指，摇了摇头。
　　“抚歌，周防想见见宗像。”草薙叔叔无可奈何的看着我，只得低声的说了实话。
　　三天三夜，从父亲被送到病房开始，我就牢牢的关上的房门，除了一日三餐月鸦会给我送进来，我不会放任何人进入房间，尤其是周防尊。
　　“你敢再靠近我父亲一步，周防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死在你的面前。”
　　我跟他的对峙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他要留在父亲的病房里，而我用放在床头的水果刀抵着自己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用森然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如果你不想看见我血溅当场，就他妈的给我滚出这个屋子！”
　　我知道这三天S4和吠舞罗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除了乍然出现的周防尊，也因为忽然昏过去的父亲。
　　这场冷雨只是一个引子，医生说父亲年轻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心思太过，思虑太重，终究是敖干了自己本来就不那么健康的身子，常人的四十八岁正是飞黄腾达的鼎盛时期，而我的父亲，他的四十八岁，却已经没有几年的好日子过了。
　　当初是谁害的父亲费尽心血憔悴如斯，我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然而父亲梦里千回百转之中所念的那个名字，都是他，全是他。
　　“草薙叔叔，周防尊呢？”
　　我松开父亲有些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塞进柔软的被窝中，轻声问道。
　　“尊的话……一直在走廊里。”草薙叔叔犹豫一下，低声说道。

　　“麻烦草薙叔叔先在这里照看一下。”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干脆利落的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医院宽阔的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白炽灯，消毒水的味道又唤起了我不怎么愉快的回忆。两侧的长椅上叠罗汉一般挤满了吠舞罗和S4的大家，有人在沉睡，有人在发呆。而红发的男人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双手插在口袋里，咬着一只没有点燃的香烟，眼神寂寥的看着医院绿色荧光的安全出口标志，周身环绕着一股深深的疲倦和沉痛，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静静的靠在墙上。
　　我开门的声音惊起了在打盹的众人，一瞬间所有目光，清醒的，迷糊的，全都齐刷刷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动作顿了一顿，反手将房门关上，然后一步一步朝周防尊走了过去。

　　我站定在周防尊面前，他垂下头来看着我，幽暗的金色眼眸神情不明，那张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喜怒不显于色的表情，那个永远是一脸毫无波动的表情，那个我恨极了的表情。
　　我扬起手，拼尽全力，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用力到打完之后，我自己都是眼前一黑，用力到这一巴掌下去，医院走廊里的感应灯齐刷刷的亮了起来，一瞬间的光芒刺得我想流泪。
　　周防尊的脑袋被我一巴掌扇向右侧，狠狠的撞上了墙壁，咚的一声，然后我又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推到了墙壁，他的后脑勺撞在墙上，又是咚的一声。
　　我并没有维持这个姿势多长时间，因为周防尊像个暴怒的狮王一样，红着眼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们两个人的位置陡然调换，他将我摁在医院的墙壁上，力气大到我的喉咙都快被撕裂，大到我的眼前又是一黑，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就背过气去。
　　“尊！你在干什么？！”
　　我听见有人跳了起来，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有人惊呼一声，有人向这里跑来。然后我听见草薙叔叔嘭的推开门震惊的喊道。“尊！你疯了吗？！那不是宗像！快住手尊！那是抚歌！”
　　眼前的黑幕散去，我看见周防尊鎏金色眼眸中几乎要撕碎我的光芒忽然消失，他青筋暴涨的手臂掐住我的脖子，听见草薙叔叔的怒吼之后，仿佛被泼了一头冷水一般，浑身一抖，猛然收回了手。
　　我先前被他整个提了起来，现在失去支点，一下子滑落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
　　我知道，他还击，只是因为受到了挑衅。而他松开手，只是因为我是宗像抚歌。
　　如果没有宗像礼司的一半血脉，我早就会被他掐的昏死过去。

　　紧接着，我听到自己眼泪流出的声音，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碎裂的声音。
　　我有多么爱我的父亲，我就有多恨眼前这个人。
　　但是我明白，我只是在痛恨命运的不公，我只是在痛恨过去，在痛恨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
　　谁都没有错，周防尊没有错，他只是走在自己的路上，恣意任性的发泄出自己本有的心性，痛快淋漓的活了一回。父亲也没有错，他坚持了自己的大义，斩杀周防，若不然，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酿成更大的祸患。
　　唯一错的，就是他们的相遇、相知、相席和相爱。
　　唯一错的，就是他们还会继续相遇、相知、相席和相爱。
　　我只是在痛恨命运强加给父亲的伤痕，痛恨它给父亲带来的半生牵挂和惨痛。
　　是，我在迁怒周防，我知道，我甚至没有资格没有脸面去指责他为什么不肯卸下王位，就跟父亲无法放弃大义一样，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两个极端。我知道，但是我同时也知道，如果不这样，我真的会把自己逼得发疯。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任由眼泪一滴滴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然后一只带着冰凉金属环的手指抚上了我的脸，滚烫的，接触到我冰冷的皮肤之时轻颤了一下。
　　安静下来的周防默不作声的伸出手来，接住了我留下的眼泪，动作笨拙却又轻柔的擦了擦我的面颊。
　　“周防尊，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你现在可以进去，明天早上，你马上给我离开。”我深吸一口气，将苦涩的消毒水味道吸进肺泡，然后转过脸来，看到了S4和吠舞罗众人震惊到下巴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模样。
　　敢这么对待周防尊而没有被杀掉的，除了我的父亲，我是第二个。
　　因为我是宗像抚歌，宗像礼司的女儿。
　　除了最后那决绝惨烈的一刀，宗像礼司从来不能真正狠心的对待周防尊，但是我能，我可以。
　　女儿是像父亲的，但是女儿不是父亲的复制。
　　比如说宗像抚歌和宗像礼司。

　　未来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唯一确定而且唯一坚信的，就是我会守护在父亲的身边。
　　我会成为他身边永远的天狼之星，矗立在他的身旁。我会成为他的剑与盾，在他的后半生里，陪伴在他身侧，直到生命的尽头，都让他不再孤单，不再寂寞。

　　清晨的时候，父亲醒了过来。
　　前一晚我将所有人赶了回去，只留下周防尊在病房里，他们在里面呆了一晚上，我不想知道周防尊对父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只需要知道，天一亮，他就应该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只有二十四岁的周防尊，在这一个轮回里有美好的家庭，有新的朋友和新的生活环境。他的家中对他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他还年轻，还有漫长的人生道路要走，还有他自己的道路和方向。就像父亲没有为他停下脚步而娶妻生子一样，他不会也不可能跨过世人的眼光和颠覆他那个世界对他的期望，去对着一个带着十八岁女儿的四十八岁的几乎快要年过半百的老男人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周防尊的放荡不羁并不是没有底线，他就算是再桀骜，也会考虑到他的家人，他的亲人和友人，他永远也摆脱不开的。
　　悲哀吗？
　　悲哀吧。
　　这就是命运。

　　“抚歌，你是真的赶尊哥……啧，周防尊走？”伏见叔叔将周防尊这一轮回的资料递给我的时候，不由轻声问道。
　　“不是我要赶他走。”我接过那叠厚厚的信封，手指划过有些锋利的纸张棱角，揭开了未开封的信口，同样轻声的说道。“是他必须要走，这是我的希望，也是父亲的希望。”
　　其实，他想起来所有事情的时候，恐怕就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一切的准备了，包括我的存在，我父亲的态度，和无法跨越的二十四年的距离鸿沟。
　　“……室长的希望？！”伏见叔叔瞪大眼睛，诧异的看着我，不能苟同的摇着脑袋。
　　“父亲他，比谁都明白他和周防尊之间到底隔了什么，他已经当周防尊早就离开了，多少年都没有再提。”
　　不管多么伟大的爱情，终究抵不过时间这么残忍的东西。
　　我冷笑一下，低下头翻动着那份资料。
　　良久，我听见头顶的伏见叔叔叹息了一声，然后一只手轻轻的摁在了我的头顶。
　　“宗像抚歌果然只是宗像抚歌，永远不是宗像礼司。”

　　“但宗像抚歌永远是宗像礼司血脉相连的女儿。”
　　我抬起头，轻轻的笑了。

　　清晨第一缕眼光照进我的眼中，我偏过头看着终于放晴的蔚蓝色天空，将置于膝上的资料塞回包里，然后起身向父亲的病房走了过去。
　　我进去的时候，父亲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脸色苍白，端丽精致的面孔上带了一丝深深疲惫，那双深蓝泛紫的眼眸曾经是闪动着细碎的月光，亮的惊人，也美的惊人，然而此刻如同蒙上了一层阴翳。刹那间失去了光彩，沉入死潭。
　　我不知道父亲醒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我走进去的时候正是他们谈话的空隙，病房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开口，有的只是彼此深深凝望，将对方镶嵌到灵魂中的凝望。
　　鎏金色和蓝紫色。
　　赤色和青色。
　　暖色和冷色。
　　明明知道如今的对视再也无法得到对方的回应，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时景，他们还是凝望着对方的眼睛，用力的，撼动心神的，永不分离的。
　　“你该离开了。”听到开门的声音，父亲先错开了彼此相交的视线，扭过头转向窗外，用低哑的声音说道，仿佛落入湖心的石子，只荡开了一圈涟漪，就被幽深的湖水吞噬。“走吧，周防。”

　　我将门拉到更大，看着周防尊沉默无言的站起身来，拉过父亲瘦出骨骼和青筋的手，就像他们曾经无数耳鬓厮磨那样，在他的无名指上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那是迟到了二十四年，过去没有完成，现在也不可能实现的求婚。
　　我看见父亲的眼神碎裂开来，层层波光粼粼而起，逆着清晨的阳光，我看到其中有星芒微微颤动，落入红发男人的发顶中心，就像坠入了艳丽的火海。
　　刹那间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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