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殇

作者:南宫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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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如故


      这条路,变得好长,脚步,却越发沉重。明明决心不再犹豫,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夕阳已剩半盏,我却还未走出这片草原。牵着马漫步湖畔,湖里倒影着的夕阳像是一汪鲜血,只映着天空,映不出人影……

      " 夫人,夫人,小心呐!"不远处几声惊呼引起了我的注意,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姑子打扮的女孩围在一棵高大的古树下,仰头焦急地望着树顶,一个身着紫袍的女子一手紧抱树干,一手抓着一张金帛,战战菁菁地从一根比.较粗壮的树枝上缓缓站起身,伸长手臂,想要将那金帛挂在一根最高的枝头。那女子显然不会功夫,如此高度已经让她力不从心,颤抖得几乎震落了几片微黄的枯叶。那树上的女子踮起脚尖,好容易才将手中金帛挂在了树顶,她暗自松了口气,一放松,脚下一滑,惊呼一声仰身掉下了古树。

      我飞身而起,“你没事吧?”我从半空揽住紫袍女子,将她稳稳放在地上。那个吓得慌了神的道姑也围过来:“夫人,您没事吧?”

      女子渐渐回过神来,惊魂伏定地站起身,摇摇头:“多谢姑娘相救,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轻柔,也让我觉得很是熟悉,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女子竟是那日夜宴间岱钦的夫人。她并没有认出我,只一个劲向我道谢,我摆摆手,牵起白马的缰绳转身想要离开。

      “施主,”身后的姑子却叫住了我,“今日天色已晚,这位女施主只身而来原应由我庵中弟子相送回府,不巧她们出寺化缘,不得归,女施主又务必回府,夜间草原匪患猖獗,不宜行路,方才老衲见义士武功高强,还想劳烦送这施主一程。佛家讲求相见即是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自幼杀人无数,早就业障丛生,素来厌恶那些行善积德的伪善之辞,本不愿理她,却听那女子说道:“多谢师太好意,不过姑娘看来并不与我同路,又已经救了我一次,怎么敢再劳烦。”

      也许是那日见那岱钦对她不好,让我不由怜惜起她来,那草原上的悍匪我也见识过,不是善茬,况且这一日我着实也没能赶多少路,待明日休整一番,也不失为上策,左右一思量,我回头向她说道:“也罢,上马吧,我送你回去。”

      她略带矜持:“太劳烦姑娘,不大好……”

      “上马吧,我不喜欢说废话。”我打断她,跃上马背,她向那姑子道了别,我也将她拉上马背,举鞭东挥,向来时路奔去。

      “姑娘帮了我这么多,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她紧抓马鞍,轻声问我。

      “步语”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姑娘话不多,倒是挺配这名字的。我叫秦若。”她声音不大,话却不少。

      “嗯,”我顿了顿,“秦……姑娘,看你衣着是富贵人家,为何独自来这孤庵?”我知道她是将军夫人,理应出入仆仕成群,只身荒野让我也觉得很是奇怪。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不瞒姑娘,我的夫君是大辽的护国将军,三日之后,辽夏之间在默克尔有一战,我夫君奉命出兵,我担心他安危……我听人说,刚才那玄悦庵求平安最灵,不过要心诚,所以亲身而往,没有带随从仆唤。”

      我虽不懂夫妻相处之道,但那日见她夫君对她所作所为,不过视她草芥,她却如此痴心,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明知故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夫妻必定感情甚笃了。”

      她先是一愣,继而无奈地笑叹了口气:“也许吧,至少,曾经,我以为是的……我原本是中原女子,在江南的一处小村子里长大,12岁那年,村庄里闹饥荒,我爹是个郎中,为了一村人能活下来,带人出去采药,死在了山上,娘听说这个消息,觉得再没了指望,连爹的尸首都没有往回领,连夜,跑了……其实也不怪她,我们太穷,而且又是父亲带头去挖的药,不仅没钱安葬父亲,那些父亲带上山的人也会来追债……我自己去山里背回了父亲的尸首,路上遇到了一位老婆婆,被毒蛇所伤,我父亲曾是郎中,善于蛇伤,我也略知一二,将毒吸出敷上草药救了她。回家之后,那些同父亲一起上山的药农果然如约而至,纷纷想我讨要工钱……”

      “这便是世间的人心……”我不禁冷嘲一声,在利益面前,人心是如此得不堪。

      秦若叹口气:“不怪他们,姑娘不知道挨饿的滋味,真的不好受,他们也是为了糊口。可父亡母走,家中一贫如洗,我是真的拿不出报酬。我跪在门前,跪在尸骨未寒的父亲身边,说真的,我连哭喊哀求都忘了,我就那么跪着,听着他们辱骂我,倒也奇怪,那天我居然不觉得难过,反而很可笑地觉得很饿,哈……”

      我看着她轻声一笑,眼中流露出无奈和绝望,那一刻,我才发现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骨子里透着的是过人的强大,我知道挨饿的滋味,知道被人侮辱的无奈,所以,我恨,恨人情的冷漠,人心的冰凉,而且这份恨一直在我心中萌芽,生根,最终我的心也如同那些人一样冰冷了起来。可她却与我不同,面对人情之冷,她却选择了理解,包容,纵使无奈绝望,可她的心中没有恨,柔软温暖。

      “后来呢?”我轻描淡写地问道。

      “后来,后来他出现了,”她的眼中忽然闪现出异样的光彩,“一个少年从门外走进来,我抬头,阳光刚好照在他脸上,有些反光,可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人群一下子不再躁动,他大步走近我,,人群里的一个大汉上前喝住他:‘你是什么人’他瞥了那人一眼,带着与生俱来的傲然,没有回答,这沉默却激怒了人群,那大汉抄起一杆扁担:‘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还想学人英雄救美啊!’说着一扁担打向他,那少年也不躲闪,一抓便抓住了砸向他的木头,轻轻一用力,扁担随即断作两节,那大汉被震的倒退几步,跌在人群里。一时间人群大惊,纷纷退向后面。‘他父亲欠我们的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群中有人相应,但都不敢高声哄闹。他瞅了一眼我和地上父亲的尸首,掏出一把银票,向人群一掷,‘她的债,我替她还’。那群人见了银票,疯了般哄抢起来,也没有人再管我。银票带来的喜悦瞬间冲淡了他们所有的不快,他们为了一张银票大打出手,抢到的逃也是的跑回家,众人一哄而散,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了跪在地上的我,父亲的尸首,还有,他。没有人说话,时间如同停滞了一般。良久,他走向我‘入土为安,葬下你父亲,跟我走吧。’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也许从那一刻起,我便注定了一生为他沦陷。后来,我知道了他叫岱钦,是大辽护国将军的公子,我在山间所救的老妇,是他的奶奶。从那以后,我做了他家的侍女,老夫人对我很好,我倒不像是个丫头,反而像半个小姐,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他练武,我在一旁做女紅,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她嘴角带着笑意,眼里满是如痴如醉的深情,让人不忍打破她这片刻的欢愉。夜露微凉,濡湿了她额前的几缕青丝,我没有打断,她却自己回过神来,欢愉化作苦笑:“那一年,我十六岁,他十八岁,边疆战事在即,他第一次跟随父亲披甲上阵。临行前,他说,等他凯旋之日,便是我们大婚之时……他一走便是三年,他回来那天,下着暴雨,我和老夫人早早地迎在府前,可迎来的,却是他父亲的尸首……这一仗,他们不知为谁所害,泄漏军情,败了……老夫人年轻时是契丹女将,虽然难忍丧子之痛,但终未如平常妇人般倒下,反而重披战甲,请缨带兵杀敌,为子复仇。皇帝知道她年轻时骁勇善战,但终是迟暮,不敢大用,只许给她了五百残兵,再加上幸存的岱家军,通共不足千人。就凭这残兵,老夫人带上我和岱钦,踏上了征战之路,随行的,还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名叫楚颦,听说她在战俘营为岱钦所救,最终是因为她替岱钦挡下一刀,岱钦才死里逃生,我隐约觉得,岱钦和我,变得有些陌生。不过我们四处征战,也顾不得儿女私情,老夫人用兵如神,岱钦善战,不出半年,我们便肃清了小半个边界之地。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扎营黑水河畔,原本隐蔽的很好,可一帮宋军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的营地,连夜偷袭,混战之中,老夫人身受重伤。岱钦抓住了一个宋军将领,那人咬舌自尽,而从他身上,居然搜出了一个锦囊,那锦囊里有一张信纸,信纸上写着我们营地的地址,而那锦囊,竟然是我的。岱钦愤怒地盯着我,我百口莫辩,将士们损失惨重,楚颦不知何时走过来,耳语道:‘将军,军心失不得啊。’岱钦看向我,咬牙问道:‘是不是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的香囊就在敌军手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夫人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声音微弱却不失庄严地对岱钦说:‘钦儿,她跟了我们这么久,你怎能不信她?她没理由陷害我们。’岱钦扭头看向一旁:‘她是汉人,袭击我们的是宋军,这还不是理由吗?’说实话,我真的想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老夫颤抖地给了他一巴掌:‘混账!’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岱钦也慌了,忙扶老夫人回到了营帐,军医方才已经死在了混战里,老夫人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她颤巍巍地抓住我的手,放在了岱钦手中:‘钦儿,做人要讲良心,小诺绝不会害我们,奶奶不行了,你答应我,娶她进门,好好……待……”老夫人走了,这些年,老夫人是对我最好的人,我虽救过她,可她给我的比这份恩情不知重了多少,她是我的亲人……岱钦自幼随老夫人长大,他们祖孙的情谊很深,他疯了般冲出去,拔出佩剑刺向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俘虏,血溅到他脸上,有些骇人。那一夜,很乱,我跪在老夫人尸体旁边,如同当年跪在父亲身旁一样……天亮时,我听说,楚颦失踪了。岱钦望着我,他的眼神冰冷,我知道他觉得是我赶走了她,那天,我忽然感受到了十二岁那年的绝望,更加绝望。老夫人的尸体就躺在一旁,他始终没有发作。回辽时,皇上为他加官进爵,封田赏地,还给我们赐了婚,皇上说,老夫人身边的一个老嬷嬷给了他一封秘信,求他赐婚,说是老夫人遗愿。岱钦没有拒绝,冲我笑笑,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知何时,那双眸子已经没有了儿时的清澈,深邃得看不到底……”

      我望向草原和天相接的地方:“他对你不好是吗?”

      她苦笑着摇摇头:“不,挺好的……只是,他……恨我。”我看到眼泪从她眼角跌落在马鞍上,“步语姑娘,对不起啊,我们相识不久,我就向你索索碎碎地说了这么多闲事,但我真的觉得和姑娘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没事,其实有些话最适合说给陌生人,我们一生也许就此一面之缘,我不会把你的烦恼抖出去,你又能痛快些。”我轻描淡写地说道,心里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原本以为眼前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不过是个失宠的可怜贵妇,却不想她竟能为了一个人背负这么多,“他不信你,甚至,不爱你,留下来忍受无尽的痛苦,值得吗?”良久,我还是问了一句。

      她轻笑了一声:“姑娘一定还没遇到你生命里的那个人吧……等你爱上时,就会明白,情海里,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爱与不爱,只要是爱,一切痛苦都是值得。而且,我不会辜负的,还有老夫人的信任,不论他是否爱我,信我,只要他不赶我走,哪怕是留我在身边报复我,我也不在乎。我一直都希冀着,终于一日,他能明白所有,我们会回到从前的时光,一定……”

      “是吗?”我摇摇头,不置可否,也许,情这个字太奢侈,我注定没有资格去明白。

      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几处庭院灯火,我勒住白驹,将秦若扶下马。

      “到了,”我指指灯火的方向,“你去吧。”

      她点点头,道了几声谢,向灯火处走去,走了不出两步,又转过了身,从手腕处取下一个绞丝金镯,塞在我手中:“姑娘,我知道姑娘不是贪财小人,但今日受恩于姑娘,又与姑娘吐露心事,实属有缘,我将这镯子赠与姑娘,不图报恩,只望姑娘收下,日后若得再见,是个相识的凭证,若不得见,也算个念想,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我没理由回绝,点头收下,她这才微笑着向我告辞,快步走向前去。草原的夜有些星星,还算明亮,许久,她的背影才模糊到辨不清楚。

      四下寂静,偶有几声虫鸣,偌大的草场又剩下了我一个,不觉竟生出几分落寞之意。原本下定了决心要走,转来转去,竟又回了来,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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