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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竟成千万缕(上)
走回集市,已冷清了许多,看灯的人走了,留下的是一地狼藉,许多铺子也开始收拾准备打烊。忽见街角蜷坐着一个乞丐,衣衫褴褛,在初冬夜的凉气中瑟瑟发抖。但即使如此,那乞丐目光倒是锐利有神,全然不是一副惫懒模样。沈云轩把剩下的碎银子都递给了他。那人接过了,也不道谢,只自顾自地望着远处,沈云轩见到了也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商烨辰不由慨叹:“过节的繁华,也掩盖不了有些人的悲惨落寞。”
“即使盛世,也都总有人境遇不济吧!”沈云轩轻声一叹。
商烨辰却笃定说:“倘若真是至圣君王,定以天下大同为己任,决不让一人有冻饿之虞。”
却听旁边有人鼓掌喝了几声彩,看过去,黑暗中一个身着长袍的中年人,望向他们,似笑非笑到:“这话说得颇有古贤之风,不过按这位小兄弟的意思,是当今斌王不算圣君了?”
商烨辰从容回答:“依商某之见,斌王也只算是非昏庸的君王,谈不上明,更不要说圣。”
那人饶有兴趣,抚一抚美髯道:“说来听听?”
商烨辰便道:“斌王虽蒙我大夏族文治教化,却毕竟出身土骨蛮夷。然而未曾听闻斌王纵情声色,宠溺佞臣,算得上不昏。但是就我所见闻,如今地方政治专横,官员趾高气昂丝毫不顾及百姓利益,下不行则上之罪,故言斌王不明。至于圣的境界,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君王做的到吧!”
那人仍是似笑非笑:“依不才之见,斌朝容得下你这番言论,已算得仁政了吧。”
沈云轩接口道:“非也。令天下人各抒己见,本是君王的必要之责而非一种恩惠。试问,谁又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呢?堵得越狠,决堤时的冲击也就越大。”
沈云轩一段话说的从容,却不知后来的自己,也会面对这群情激奋,众口铄金的情形。那时的商烨辰为了他不惜下禁言令,沈云轩却念及当时的这段话,阻止了商烨辰,情愿远走天卓以避中伤。这倒是后话了。
此时,在沅水边,商烨辰听完沈云轩这段话,转头看眼他,满是默契。
又是鼓掌的声音:“没想到两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倒是颇有见地。黎某冒昧,明日请两位来府上一叙可好?”
两人相视一眼:“既是如此,也便不推辞。”
问到了黎府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面积不大气势却很恢弘的府邸。通报后,黎姓男子亲自迎引两人到书房。书房布置雅致,靠前摆梨木花雕的桌椅,桌上两只青花梅瓶里,插几支早梅,桌子上面的墙上正中挂着一副山水图。
沈云轩眼前一亮:“黎先生这幅,可是吴仲圭的真迹?”
“沈公子果然好眼力。” 黎姓男子啧啧称赞
沈云轩道:”他的山水,潇洒隐逸,却非世人推崇的风格。黎先生却独具慧心,不为风潮所动,欣赏这简约中见丰富的意蕴。”
黎姓男子闻言不禁暗暗称奇,抚着胡子,语气充满赞誉:“公子可谓黎某知己,黎某觉得这画的风格,颇似我的人生态度,故而挂画于此,这心意却被沈公子猜中了,真如至交一般。”
听了此话商烨辰默默腹诽:阿轩精通书画善于识人还用你来夸?沈云轩看到他的眼神,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由被这人的孩子气逗得心中一乐,嘴上却和那黎姓男子继续讨论:“哪里,沈某也只是就画论画罢了”。
三人分主客落座,奉上上好的西湖龙井,清香扑鼻。正要品之,却听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爹爹”。转头望去,竟是昨日沈云轩救下的那个男童。
黎姓男子问道:“涵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该在房中给你娘背功课吗?”
“娘说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都是不同寻常的人物,叫我来听你们谈论,好好学学。”
小男孩转身看到沈商二人,并不显得诧异,甜甜唤一声:“两位哥哥好”,指指沈云轩,对着黎姓男子说:“爹,这就是昨天救我的那个哥哥”,又指指商烨辰,“这个就是那个武功特别厉害的哥哥。”
沈云轩不禁好笑:“喂,小朋友,我记得我昨天就告诉你了,我打架比他厉害的。”
“沈公子”,却见那黎姓男子一脸严肃,敛了衣襟,一揖到地:“您救犬子一命,黎某感激不尽。”沈云轩忙还礼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我现在挺喜欢这小弟弟呢,就算和他交个朋友啦。”
黎姓男子却坚持道:“沈公子才华横溢又英勇仗义,真乃人中龙凤。”
沈云轩闻言只好又和他客套几句,几人才又回座饮茶。
原来这黎姓男子出身富商之家,所以单名一个贝字,然而他却一心只醉心诗画。不知为何,他对政治颇有见解却丝毫无心官场。斌朝定都后继续南征,便为避乱世举家北迁于此。因为他的才华,斌朝多次想聘其入朝为官,都始终称疾不仕,朝廷也只好赏一封号作罢。因了朝廷看重,他在当地地位颇高,连地方官员也十分敬重。
这黎贝本是文人,全然瞧不起舞刀弄枪的那一套,所以对两人武功的精湛不以为意,请两人来,却是因为觉得他们有一番指点政治的少年意气。然而聊得久了,才发现这两位年轻人虽是习武出生,却熟通兵法,对于政事,也绝非只是一番激昂评述,那见解鞭辟入里,让自己都喟叹不如。
黎贝识人多年,看商烨辰虽然年少若斯,但言语之间,即使并不刻意,却掩不住内在的霸道气魄,知道他必将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然而这样的人,却是与自己的文人性子不合,始终难有太多好感。反而是沈云轩对于书画文学造诣颇深,举止洒脱温和,更合己意,便忍不住问:“黎某冒昧,敢问沈公子师从何位高人?
“我与阿辰之家师乃逍遥剑客水雁南。”
黎贝闻言一愣,眼神先是一亮,瞬间又黯淡下来,轻声叹道:“我原该是想到了的,除了他,谁还能有高徒如此?”那声音虽然平静,却好像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黎先生与家师熟识?”沈云轩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
“也就一面之缘罢了。不过黎某对水先生可是佩服的紧,这天下让我这般佩服的人,也就…”黎贝一副有些失言的样子,打住了话头,顿了顿又说,“总共也没有几个。可不知道他近年来怎样?”他慢慢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抬起头时,嘴角边已经挂着自然的微笑。
于是又聊了聊水雁南的近况。待两人要离开时,黎贝突然叫住沈云轩:“沈公子,黎某有个不情之请。黎某自觉与沈公子颇为投机,犬子又蒙公子所救,大恩不言谢,若用金银珠宝之类的来谢,反是看不起公子了。黎某想……若不嫌弃黎某,想与公子结为兄弟。”
这世间能让黎贝这样看得起的,本没几人,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偏偏沈云轩迟疑了一下。
他望向商烨辰,看到了一张拉长了、没有表情的脸,于是抱歉一笑,话倒说得委婉:“先生与家师同辈,沈某怎敢乱了辈分?何况黎先生是读书人,想必不在意江湖上义结金兰的风俗。不过先生既已提起,沈某便斗胆称先生为黎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古代如果真的义结金兰是要互送生辰八字金帖的,是非常亲密隆重的形式,和称呼上的兄弟不是一个级别)
黎贝的眼神有瞬间的黯淡,却是不好勉强,只得笑道:“沈贤弟此话有理。”又亲自送两人出了黎府,却不知怎的有些心不在焉。
看着沈云轩远去的身影,黎贝嘴角掩饰不住苦涩的笑,终于又听到你的名字,一晃这么多年,你的徒弟都这么大了,可是刚才才知道,你还是能让我心口这么疼。不知不觉,一丝咸涩的液体从眼角滑到嘴角,模糊中仿佛又看到京杭运河上的那一只乌舟,船尾并肩而立的两个人,记忆还在从前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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