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色楚楚渡川来

　　不知拐过几条街，路过几座桥，登上十里白堤，又渡了千顷熹湖，终于在午饭之前，总算看到了太阳下那金光灿灿的硕大招牌，上面隶书篆刻藏兵阁三个大字。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水波荡漾波光粼粼。湖岸边伫立的高大楼阁深沉而古朴，在那块巨字招牌的映衬下更显得庄重而沉肃。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这就是通俗来说叫铁器铺的地方？我不由瞪大了眼。

　　让弟子们将推车弄上岸，我便再次整了整自己的着装。看着自己一身素白轻纱的青城派衣衫，突然想起了哥哥—师门众人一致认可的青城派代表人物。原因无他，只因哥哥是能将此衣穿出仙风谪骨、飘逸脱俗的味道。

　　哪时若我也能将这身衣裳穿出家兄那等姿态，那我便……再也不脱了。

　　领着众人走至藏兵阁门前，心里不知怎的，突然虚颤了起来。若我这司马昭之心被阁主识破，那可如何是好

　　“这不是楚公子么？怎会如此巧合？”就在我心有戚戚焉时，门里传来熟悉的嗓音。这是第几回了？

　　我抬头，只见门里迎光而来的玄色身影异常刺眼。我眯眼笑笑不作声，他这时候来是什么意思。

　　“怎么，才一夜没见便不认识了？”他走到我身边，挑眉说道。

　　“哪敢。只是在下与皇甫公子实在有缘，太过惊喜而已。”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说罢又瞟了眼我身后阵势壮大的海棠车队，顿时勾起了唇角，笑弯了眉眼道：“这是准备贿赂谁呢？带这么重的礼，亏你也想的出来。”

　　“我自有打算。皇甫公子多虑了！”我尴尬辩道。

　　“公子，时辰不早了。”正准备诘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个小厮打断了。我仔细端详了一阵，原来这眉目清秀的小厮便是那日赶车的马夫啊。

　　“原来那日的马车是你赶的。”我盯着那个似乎叫什么雨的说道。只见他白皙俊秀的脸突地烧红了起来，支吾着说不出话。这人脸皮还真薄呢。

　　“其予，你先去打点一下，我随后便到。”他瞥了眼身边的小跟班，不动声色道。“我今日来这里是为了订几件像样的兵器以便路上应急。哦，忘了跟你说了，我们三日后便启程出发。”

　　“这么快？马上不是要会试了，你能离得了身？”我轻声问道。他怎么说走就走，我这边还没查出有用的线索呢。

　　“你忘了，我可是有不少兄弟的。再者，若论轻重缓急，那个又算得了什么。”我只好讪讪闭嘴。见我没接话，他也沉默了一会儿。

　　“你今日是对藏兵阁阁主有所请求么，为何送如此多海棠作礼？”他突地沉声道。

　　我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是否要将靳穆远那件事说出来，不过一想他的身世和朝廷尤其和眼前这位太子犯冲，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只是有些事要求他帮忙，听人说他喜欢海棠，便送了些过来，聊表心意不是。”我赔笑道。

　　“不是他喜欢海棠，而是他的亡妻喜欢。”他稍顿了下，便放低了声音道：“你怎么不换身女装，那样不是更好办事么。”他笑得邪肆，我气得切齿。

　　半晌，他忽地敛去笑意，向我耳边俯下，低声道：“不要说你也喜欢海棠。”随后便侧身从我身边飘过。

　　那阵风里携了他的味道，很清新透凉的味道。

　　我怔了怔。刚才贴近的气息仿佛羽毛一般掠过心底，荡起一阵阵涟漪。呼了口气，脸颊似乎有些发烫。

　　入了藏兵阁，才发现京城第一兵器铺果然名不虚传。摆设别致，藏品精良；琳琅满目，质感上乘。摸着手里的这把宝剑，质沉千钧，应是由深海玄铁打造而成，异兽绕柄做吞噬状之纹路，挥舞则如强光闪耀，望之目眩。

　　“孔周曰：‘吾有三剑，惟子所择。一曰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身后传来低沉浑厚的嗓音。我不禁一滞，收剑回转，才发现身后已站着位眉目疏朗的男子。心下当即了然。

　　“此剑便是与承影、宵练齐名的含光剑？”我惊喜万分地托剑向他走去。此三剑皆为上古名剑，乃失传已久的剑中瑰宝。如今得此一见，便觉得今生无憾矣。

　　“正是。此剑我也是刚得不久，今日见天光不错便索性摆出来，没想到半天没到便得遇知己了。”他笑意冉冉地对我道。

　　“如此，那可真叫有缘了。”我仍轻抚着剑身，但一想到此间瑰宝皆价值连城，况且这还是把绝世宝剑，便依依不舍将它放回了原处。

　　“举凡无双之利器，示之于人不如纳之于袖。司阁主可谓真豪杰，此等宝剑也可轻易示人，果真不同凡响。”我向来十分敬重心胸豁达之人。向司阁主这样将宝贝拿出来与众人共赏的，当今世上恐怕只此一人了。

　　像我的无涯剑，我便从不轻易示人。怕遭人恨是假的，怕让人惦记却是真的。

　　“少侠过奖。”他平静的眼眸始终不曾流露过任何情绪，一如他沉静的嗓音都不曾高亮过。我忽然想起了师父，那样习惯流连于灼灼桃花中的男子眼睛却也是如此无神。

　　察觉到我的注视，他便接着道：“刚才在楼上便看到后院进了数十盆海棠，不知少侠来此所谓何事？”

　　“在下青城楚青黎，此次来京只为贺寿。早前便久仰藏兵阁大名，遂在回城之前特地来拜访一番。如今一见，果真实至名归。”他微微弯起了唇角。

　　“几年前青城楚云峥也来过我的铺子，你们说的话倒是颇为相似。”他似在回忆什么，眼神瞟向了屋外。

　　“楚云峥便是家兄。”我甚是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见你便觉得熟悉。”许是他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便加了句：“我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的。”说罢便转身从我面前过去，他的神情又恢复至古井无波。

　　我想着如何跟他攀扯话题，正纠结在当场。他却已走至拐弯处。见我没跟上，便回头道：“再不来，饭菜可都凉了。”

　　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同司大阁主一同进餐，真真受宠若惊。我不禁咧开了嘴，笑得甚是灿烂地追上去了。

　　要说起京城第一藏兵阁，我还是有所耳闻的。不仅因为其兵器独致精良名扬天下，更是因为其背后司家的财广气粗，权重势大。

　　据说先帝时司氏葑妃进宫还曾荣宠一时，而后其司氏家族便如日中天。说起这位葑妃，我很是佩服司家这老头啊，竟给女儿闺名起为葑菲，结果先帝甚是喜欢，直接封其为葑妃了，为此事群臣舌战甚久，怎奈人到中年遇到一个可心的美人儿便更加坚决，丝毫不让，于是瀚国出现有史以来进宫便为妃级的先例。

　　到瑾帝临政时，先是司家长子司飞景状元及第官运亨通，如今已至门下侍中；再到其妹流彩进宫为四品容华，如今已是二品贵妃；接着便是老三司华铤成功接手藏兵阁，并且扩大铸造规模，提高兵器品质，令其名声大振。甚是让天下人佩服。

　　转眼来到席间，只见满桌菜色极是普通。我不由皱了皱眉。这是由奢入简了么？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漫不经心道：“这是家姊在宫里给我请的厨子，你今日有口福了。”我心下一个激动，当下不待主人邀请，便用瓷勺盛了碗白菜豆腐汤。结果，舌头打颤了。这汤实乃人间美味啊！

　　我敢肯定当时我眼中迸发的精光定是震到他了，因为后来他看我的眼神一直略带惊吓。对此我表示很无辜。

　　“司阁主，久闻令尊爱剑成痴，一心收集天下所有名剑，如今你得此瑰宝，令尊应是喜难自禁吧。”饭后后室喝茶，我便寻个话题和他说话。

　　“这把剑，我现在还没让家父知道。若他老人家知道了，估计明日便会出现在我铺子里。”说着他脸上便染起了温和的笑意。我点头品茶。

　　“三国时魏文帝曹丕命能工铸造的三把宝剑之三。曹丕《典论》：‘选兹良金，命彼国工，精而炼之，至于百辟，以为三剑：一曰飞景，二曰流彩，三曰华铤。俱长四尺二寸，重一斤十有五两，淬以清漳，励以，饰以文玉，表以通犀。’听闻令尊三十多年前便得此三把名剑，真真叫人歆羡。”我想了一会儿，便缓声开口道。

　　他放下茶杯，眼神瞟向了窗外满园盛开的海棠。

　　“楚公子有所不知，华铤剑早在十年前便造歹人所盗，如今仍下落不明。”他平静道。

　　“怎会如此？江湖上还有此等盗匪！”其实我想说的是江湖上竟有如此豪杰，真想结识一番。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好在其他两柄并未出事。”他又呷了口茶。

　　“不过凭司阁主的本事，想知道此剑下落应该不难吧？藏兵阁顾客如此之多，且大多非富即贵，非侠则士，肯定能为你尽些心力的。”我抬眸凝向他。

　　“自家丑事，何必宣扬。再者，也是不能劳烦顾客的。”果然为人固执的很。

　　“阁主言重了。江湖人本该互相帮忙，怎会拘此小节？”我不弃不舍。师父说过，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此事我也调查甚久，不过还是鸟无音讯。楚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原来是觉得我帮不上忙。我甚是无趣地把玩着茶盏。

　　“近来江湖纷涌不断，前些日子荆阳刚举行的武林大会也甚是热闹。藏兵阁近日的生意应该兴隆的很吧？”我微微笑道。既然不接受我的好意，那我便直说了。

　　“多谢楚公子关心，生意倒也还是那样。不过……”他斜眼看了看我，便接着道：“公子的意思我清楚，不过实乃客人所托，不便相告。”他很是委婉地拒绝了我。

　　“原来如此。那今日真是打扰了。”我仰头喝下最后一口茶便起身告辞。

　　“楚小姐……喜欢海棠么？”他放下茶盏走之我身边。我斜眼睨他，这人一直在跟我装么！

　　“并不喜欢。”想起皇甫景川的话，我便沉声回道。他的眸光似是黯了黯。终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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