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错位

　　何雨峰恬淡地像一泓秋水，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把精力投放到课堂上，没有一点怨言。在那粉沫横飞的小天地里，他为自己，为他的学生营造了一个生动、活泼的世界。他的学生非常喜欢他，课上认同他是一位受尊敬的老师，课后把他当成可以谈心聊天的朋友。在这所大学，很少有哪位教师像他这样这么得人心。在同事中间，他也是位可信赖的朋友。在家里，他是位好父亲、好丈夫。他的妻子在一家公司任公关部经理，早出晚归，还要经常出差，他无可推卸地承担起责任，把简单的小家庭打点得即温馨又舒适。节假日，如果妻子刚好没有出差，一家人就会一块出外渡假。偶而他的学生们也会被邀请加入到他们的旅行中，因为他们大都是外地人，又都是些从小没怎么离开过父母的身边孩子，孤身在外，尽管有很多同学和朋友，有时不免会想家。何雨峰了解这一点，所以只要学生们愿意，随时都会被邀到这个小家庭参加他们一家的活动。这个时候，他那天真活泼，顽皮可爱的儿子经常会成为焦点人物。他只有五岁左右，不像其他同龄小孩一样，由于被过渡溺爱而变得让人烦心。大家都说他长得像何雨峰，那双灵动而富有表现力的眼睛和那张喜欢作出各种怪表情的小嘴，经常让人爱得不知道该怎么来表达才好，恨不能拉到怀里狠狠地亲上几下。看得出来，他是何雨峰的骄傲，也正逐渐变成他生活的主要力量。这个小家伙对他的也是留恋得不得了，经常像个小影子似的围在他的周围，时不时地爬上他的膝头搂着他的脖子毫不掩饰地把对父亲的爱表达出来。

　　自从孟紫岚变成卢子衿后，她不得不努力控制感情的恣意漫延，因为这个时候的何雨峰比五年后的何雨峰难说话得多，他严守师生之间的那条不成文的法则，严守对家庭的责任，在妻子和别的女人中间划了一条严格的界线，任何不合身份的话都会迅速把他推回到陌生人的行列，所以孟紫岚只能悉心静气地等待机会。她相信，既然命运帮她实现了一个梦，就会创造机会实现另一个梦想。

　　何雨峰身上实现了孟紫岚幼年时代对可师、可友的幻想，他赋予这个形象以鲜明、生动的血肉，加上他自身时时透露出来的那些种儒雅迷人的魅力，使她幼年建立起来的纯属少女似的迷恋变得愈发固执。他渊博的知识给她以很大的启笛，改变了她对生活一向的态度，使她变得乐观起来。如果说人生是一条汹涌澎湃、奔腾不息的大江，那何雨峰就是她这段生命里的桅杆，是她变幻莫测的生活里唯一坚定的实体。孟紫岚渐渐融化在正规、健康的学校生活里。只是偶而一想到真实的自己不免感到惆怅。然而，究竟哪个是真实的自己，是二千零一年的那个，还是现在这个，她也说不清楚，相比之下，倒是更喜欢现在这一个，因为这个，美丽胜于那一个，聪明胜于那一个，健康胜于那一个，无论哪个方面，更接近于理想化的她。她尽量珍惜现在的一切，可是她有种感觉，现在不会长久，她终究是要回到未来的，所以让何雨峰五年后去找孟紫岚而非卢子衿变得格外重要。

　　时值仲夏，虽是午后，但是艳阳高照，空气中的水份也像要沸腾似的。孟紫岚把整个下午都打发在了图书馆里。她正在构思着，想以自己的奇特经历为背景写一部科幻小说，有很多科技方面的资料需要查阅。1999年，美籍华人丁肇中教授曾经在一个科技论坛上发表过演讲，里边好像提到了时间机器，但是在一九九二年的图书馆里当然查不到。要是当时拷贝一份就好了。正当她支颐出神的时候，何雨峰走进来。他正想从图书馆查些英文资料，看见孟紫岚也在，便走过来和她打照呼。

　　“你好，卢子衿。”

　　“您好，何老师。”孟紫岚立刻站起来说。

　　何雨峰把孟紫岚手里的东西拿过去看了看，很惊奇地说：“你对物理很感兴趣吗？全是这方面的书。”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孟紫岚微笑着说，“我想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时空会弯曲，把一个人从未来带到现在。”

　　“很有趣。你相信这一套吗？”

　　“当然。”孟紫岚毫不犹豫是回答：“因为实事如此。”

　　何雨峰那深邃眼睛里露出一缕有趣的光，问道：“是吗？当然，有很多关于目击过飞碟的报道，可是必竟没有真凭实据？不管是爱因斯坦还是当代的物理学家，都只是从理论上证明过另类空间的存在，至于是否真有这个可能，谁也不敢断言，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

　　“也许我能证明。”孟紫岚盯着何雨峰的眼睛说，“你未必相信，一定会认为我胡说八道。”
　　“呵呵------”何雨峰开朗地笑着，说：“这有什么，你说来听听。”这时他们并排坐了下来。何雨峰看着孟紫岚，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孟紫岚的目光犹疑地在何雨峰的脸上转来转去，着摸着是否是告诉他。犹豫了一下，她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时机还未成熟，我先说个有趣的事给你听。我呀，其实不是卢子衿，糊里糊涂地来到这里，被冠上这个名字。不过是不是真有卢子衿这个人，我很怀疑。”

　　“如果你不叫卢子衿这个名字，你叫什么？我是说你认为应该叫什么？”他还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孟紫岚。”她注视着他的反应。

　　“也不错，孟紫岚------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我爸爸就是这么给我取得，可能是取自李白的一首诗。”孟紫岚思考着说。

　　“呵呵------很好呀。我想你是在为小说构思吧。如果女主人公是个温婉而浪漫的女子，取这个名字很好。”

　　“是啊，您说对了。”尽管不指望他会相信，可是听他这么说，还是有点惆惆然。“我的女主人公为了寻找爱人，从未来来到现在，经历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找到，却发现------”

　　“却发现什么？”

　　“发现他更不相信她说的话。”

　　“有些可惜。”何雨峰说。

　　“你不感动吗？”

　　“我想，等看完你小说的初稿后，我一定会很感动，因为我相信你可以写出一部好的小说。”

　　什么嘛，分明是老师对学生的鼓励。但是孟紫岚很快把失望扔到脑后，和何雨峰聊起其他的话题。何雨峰教英语的口语和翻译，对英国文学也有自已的观点，这也正是孟紫岚感受兴趣的内容，两个人很自然地聊起莎士比亚。

　　孟紫岚毫不客气地批评说：“不可否认，他是个伟大的作家，但是对女人却有偏见。”

　　“我想，你是从《哈姆雷特》得出的这番批评。”何雨峰说：“莎翁的作品不能单单看表面意思。尤其是他的悲剧，往往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状。从他前期、中期和后期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他思想感情的变化。作为一个文艺复兴者，初期对君主伊丽莎白报有很大的期望，希望她推行改革，消除社会弊端，因此，作品里充满了乐观主义，但是随着理想的破灭，他的感情逐渐由痛恨转为消极，最后，像华兹华斯一样，成为一个乐天安命的保守派，这是他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他所塑造的女人，不仅仅是实际意义上的女人，而是有更深的含义，我们应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君主伊丽莎白，二是整体弱势群体。当他高歌颂扬地时，是在表达对前者的爱慕和希望，当他笔调低沉时，表达了对后者的同情和失望。”

　　“如果把两者结合在一起，也就是委婉地表达了对时事的不满。”孟紫岚一边思索着，一边说。

　　“是的。这正是他的杰出之处。文学仅仅是政治的外在表现，政治家用雄辩争服听众，文学家又感情感化读者。但二者是密不可分的。就拿我们古代的文学家来说，最杰出的作品总是和政治相联系的。如果仅仅把它们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来看，就大失光彩。譬如曹雪芹的《经楼梦》，吴承恩的《西游记》都有其深刻的内涵。”

　　“一部好的作品，也是作者的一部血泪史。”孟紫岚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所以当莎翁说‘女人啊，你的名字叫懦弱’时，我们可以听到他的心也在这一声叹息中破碎，这是沉痛的。他也塑造了一些令人崇敬的女人，比如《威尼斯商人》里的波西霞，不仅美丽，而且理智、聪慧、勇敢，的莎翁理想的女性形象，相形之下，奥菲丽娅、苔丝狄蒙娜则黯然失色。”

　　“不错。苔丝狄蒙娜不过是西方的林黛玉，她虽然敢背叛礼教嫁给奥赛罗，却始终不敢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我倒更喜欢美狄娅，当然不是莎士比亚的作品里的，她是个敢爱敢恨女人，为了爱人敢于牺牲一切，后来爱人背叛了她，她不惜以生命来维护自身的尊严。”

　　何雨峰凝视着孟紫岚，安详明净脸上涌起一丝担忧。他意识到，有必要对刚才的话题作个补充，于是说：“虽然我是个感性化的人，可是我不主张用感情支配理智。大部分情况下，理性胜于感性。在生活中，如果一个想得到什么或想实现什么，运用理性往往会事半功倍，而过于感情化，有时会因为盲目而失去原则。你读过《基督山伯爵》吗？”看孟紫岚点点头，他说：“说说看你的理解。”

　　“他是我最欣赏的作品人物之一，另外还有白瑞德。”

　　“这两个人都是物极必反的人。前者本来是被侮辱、被欺凌的形象，当他靠着金钱的帮助一跃成为有钱人时，也变成了侮辱者、欺凌者，报仇是他人生的意义，为了使复仇神圣化，他赋予自己天使的的角色，不分青红皂白打倒一群人。在这群人里边，难道每一个人都是应得的吗？在我看来，他的话也未必冠免堂皇了些，是在为犯罪找理由，所谓‘有所欲而必为之辞’。”

　　“后者呢？”

　　“欲望太强。在他眼里，郝思嘉仅仅是他财产的一部分。”

　　“这么说他也太不公平了。有谁不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厮守终身。如果我遇到了一个可以‘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人，而我又可以配得上他，一定会抓住每一个机会。”说话的时候，孟紫岚看着何雨峰，凝视着这张年轻的、思考着的脸。有的男人也许会比他更加英俊，但是谁也不会有这么富有表现力，因为心态平和，常作有益的思考，使那他的每个表情、每个手势都含着一种无可比拟的从容和宁静，同是又的那么的儒雅、含蓄。孟紫岚怀疑，这个男人究竟是真人，还是仅仅是一尊雕像，经过母体孕育的生命不会发展得这么优秀。

　　何雨峰最后说：“真是个固执的女孩子，如果你的父亲听到这句话，一定会为你耽忧的。人最大的幸福不是得到，而是看着他关心的人幸福。不过你还是个孩子，等你经历过很多事情后，只怕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固执了。好吧，今天就聊到这里，我得去查些资料了。”

　　“等等。”

　　“什么？”何雨峰问。

　　孟紫岚说：“我并是固执，只是知道有些东西方应该用心去呵护，而有些东西，如果生命以它不可思义的方式告诉我，他就是我的，那我不会拱手让给别人，尽管我知道，如果他娶了她，物质条件可能会比娶我更好。可是我做不到。这句话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每次它涌上来时，我都觉得不应该，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因为你说的理性------”她拿起物理书籍扬了扬，说：“科学也是理性的表现形式，现在它以不可理解的方式把我带到这里，就是给我创造机会，让我为得到心爱的人而努力，那么我就不会再犹豫，就算纵溯古今，也决不会放弃。”

　　“卢子衿，你怎么了？”

　　“我不是卢子衿，或者，就算是吧，我不否认实际存在的东西，但是我也是另外一个人——孟紫岚。现在，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两个名字倒底有什么意义，但是将来你会知道，你会明白，那个被你像一朵昨日玫瑰一样埋藏在心里的卢子衿就是你看到的孟紫岚。”

　　何雨峰迷茫地看着孟紫岚，说：“你受文学书籍的影响太深，未必是好事。作为老师，我希望你朝正确的方向走，不要被文学领入歧途。一本书仅供娱乐，未必不可读，如果过于渲染感情而忽视理智，一定不可读。多看看理科的书也好，有助于理性思维。”说完，去了摆放英文书籍的大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