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80章夜兰泣露
我没有死
我以前不明白“靖康耻”到底有多耻,哪怕在建康读到那本不堪入目的小册子,也只觉得尴尬和不安。所以当岳飞在桃溪园外安抚我感叹我吃了很多苦的时候,我其实无法理解这“苦”究竟是怎样的苦……会令岳飞那般柔软而真诚的跟我说对不起。
如今,我是知道了!
因这屈辱,摧毁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身体,更可怖的是毁去了你的立命之本。
我为什么要占据完颜蕙的身子,这具完颜希尹熟悉到如指如掌的身体,她让我比拥有自己的身体去承受那番狂风暴雨更痛苦。这身子不由我控制,正如在承州军营里,它就曾阻止我刺杀完颜希尹,这一次它更是彻底背叛了我的意志。
我究竟是谁?是那个我以为的我,还是……完颜蕙?
“蕙儿,我的蕙儿。”我又听到完颜希尹的声音,好像带着回音一样,在我的耳边飘荡。
我转动眼珠,看到的是同一刻前截然不同的面孔。
此时,他没有半分暴虐和戾气,而是温柔的、轻缓的。
他拨过我的脸庞,依旧要我对视上他。
“……完颜希尹……”我开口,可是嗓子又干又疼,声音很是嘶哑难听,“……你满意了么?”
他微微一怔,随即将我的头捧住。
“对不起,蕙儿……”他在我耳边低声呢喃,“我不该怀疑,不该……你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蕙儿。”
一边说,一边还亲过我汗湿的额头。
他……怀疑什么?
我笨拙的思考着。
但因他的靠近,脑子里纷乱交迭的全都是……令我错乱的、癫狂的不堪。
一刻之前的,承州的,更早的!
那不是我,不是我!
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完颜蕙,真正的完颜蕙,她要夺回这副身子,还是……要借完颜希尹将我彻底的变成她?
“……岳飞没有碰过你……”
那个名字骤然从他嘴里冒出,钻进我的耳朵。
那一瞬间,我像一只被激怒的兽,伸出利爪,毫不犹豫的挥了出去。
“啪”的一声,我可以感觉到指掌间的疼。
我想,他应该更疼。
为什么要提他?为什么敢提他?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不堪中?
我转过身就想离开,可他却将我给箍住了,死死搂着我的身子。
下一刻,他贴过来,头颅扣着我的肩窝。
我欲摆脱,可他不允。
“我该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柔声道,“我误会了你和他……那日我听他唤你兰卿……我便以为他已和你……”
我却不懂了,岳飞唤我兰卿,怎么了?
“兰卿……”他又低低唤了一声,“兰卿,原该只有我才能用。”
我轻哼一声,有迷惑,更有不屑。
“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他慢慢说道,“兰卿这字,是我给你取的。”
我震颤,转回身来看着他,“你……胡说。”
他却捉住了我的手,吻上我的指尖。
我立刻蜷起手指。
“是你……十五岁生辰,正是成人的年纪……”他噙着笑,“那日你来我府中寻我,与我说你已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龄……你缠着问我送你什么?我说,我要给你取个字……”
我……完全不记得。
“我说古人向来以名为字,便选兰卿二字。我曾读过不少旧籍,女子取字,或是父或是夫,取了字便意为可嫁之人……我觉得兰卿二字甚好。待你再长大些,我娶了你,就唤你兰卿……”
他停了片刻,凑过来啄我的脸颊,并在我耳边呢喃:
“你怎能忘了?就是那日……你把自己给了我,你说……此生非我不嫁……”
我全身起颤,我……不敢相信。
他定是在诓骗我的!
可他还在继续,
“若是没有狼主和右帅那一出耍弄,我如何会失去你?不但失去了你,连这兰卿二字,也送给了旁人!”
送给旁人……
我倏倏的走神,努力想着当初提及兰卿二字的情形。
我说我叫林蕙,岳飞问你可有字,我说有,叫作兰卿……
那时候,我压根不知道向一个男子提起自己的字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他也根本不知道我是个女子,他将我当作一个男孩子。
只是从那时起,他一直唤我作兰卿,哪怕后来知晓了我其实是个女子。
岳飞……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么?
他不曾改过口,他一直那样唤我。
我迷茫而混乱。
“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不该怀疑你和岳飞……”
那清亮的名字又一次震荡入我的耳廓。
这震荡,竟是席卷到了我的鼻尖,我的双目。
我原以为干涸枯竭的眼睛突然就湿润泛滥起来,眼泪汹涌如潮。
我竟然还会奢想他对我的心思!我凭什么?
我本已在尘埃中仰视于他,如今这般……我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完颜希尹却以为我是在示弱,立刻将我牢牢搂住,以下颌扣着我的额头,更是用双臂将我整个儿圈入怀中。
“七百六十四天……蕙儿,你可知道,我们已经分开了七百六十四天。”他叹道,“那么长的日子,我每一日都在希望……找到你,把你带回我身边……只有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要我……用这种“强迫”、“暴力”的方式?
我努力舔舐心头滴落的鲜血,并要求自己把眼泪收回去,统统收回去。
“如今……你满意了么?”我又说了一遍。
他捧起我的脸,带着歉疚和温存。
“对不起,蕙儿,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喝了些酒,刚才失控了……”
呵,喝了酒,多好的理由啊!
“蕙儿,你不知道,我那么害怕失去你……”他摸着我的后脑,轻声叹气,“当日在承州,我眼睁睁看着你同……别人走了……你不知道我那时的心情……”他停了一停,续道,“可我后来知道你同他分开了,还到了临安,我是那么高兴,便马不停蹄的赶来见你……”
我不想听。
“……我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今夜来,本是想来问你,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回去……”
我正要拒绝,可突然又察觉他这话说的——
他怎么忽然就要离开了?若是天亮就走,那……一定是意味着什么。
我浑浑噩噩的迫使自己的理智归位,
他来临安不是为了完成与完颜昌的什么协议么?
……让秦桧当上右仆射!
他竟说明日就走,难道……
“明日,范宗尹会向宋国皇帝自请罢免……所以我答应右帅的事情就算完成了。”无须我问,他自己说出了答案,“范宗尹请辞,自然便是秦桧继任了。蕙儿,你便是跟我一同回去,右帅也不会说什么!”
范宗尹自请罢免,为什么?赵构不是不追究他上次的奏议了么?他为什么还要自请罢免?
难道……完颜希尹这几天的失踪与此事有关?
“这秦府并不算得什么好地方,蕙儿从前就一向不喜欢那秦桧,何苦还要与他一家同住一府?”完颜希尹兀自续道,“秦桧做了右相,右帅今后自可再寻旁人与他联络,蕙儿不必以身犯险。与我回去,你若不想回右帅府,就直接与我回我府中……”
我撑着胳膊坐起来。
他亦起来,将落到腰间的薄被替我拉上。
“我不回去。”我冷冷道。
“……为什么?”
“我不回去。”我重复。
“蕙儿还生气……”他揽我的膊头,“我的府中一切未变,蓁哥早已送回,一切与你从前熟悉的一般无二。”
我感觉他的指尖在摩挲我背部的伤痕,小心翼翼,暧昧难名。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可真想笑!
他刚刚对我做的又是什么?
我不能信他,更不能同他回去,我要留在这里,我必须留在这里!
可是他若用强……就同刚才那样,我半分犟不过。
我该怎么办?
他的手掌仍旧在我的背后徘徊,每走过一寸都令我寒毛直竖。
我厌弃这身子,厌弃这颤栗感。
“我们……回去,同以前一样。”他在轻吻我的肩胛。
“回去……也行。杀了我,带着我的这副身子回去。”我清淡说道,仿佛讲的不是自己,“若是太过麻烦,就把这身子烧成灰,拿个坛子袋子装了……”
话未完,我已被转过身,捂住了口唇。
完颜希尹捏住我的脸颊,“住口,谁教你说的这话!”
他的声音带着异样,力气大得吓人,我的两边颌骨被他捏的滋滋的疼。
我伸手去掰,但下一刻,他俯过来,霸道凶猛的吻住了我。
我既不挣扎亦不反抗,甚至卸去了手指的劲道,随他肆虐。
“你分明知道的,你知道我对你的心……”他松开我,嘶哑着声音。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他的下颌,他的肩膀,他的心口……
“你的心……”
我笑了。
他来握我的手。
我脱开他,继续往下,沿着他紧实的腹线,往下,往下……
“蕙儿……”我这番大胆的举动,大概吓到了他,他望着我,手掌亦握住了我的腕子,似乎在制止我的“挑衅”。
“完颜希尹……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身子?”我轻声问他。
他愣怔,没有说话。
“想要女人的时候,就来寻我……”我的手又轻动一下,立刻可以感觉到他的“紧张”,“可是女人……哪里没有呢?为什么……拒绝蓁哥?你都没试过她……”
“我只要你。”他打断了我,“我爱的是你。”
“你……爱我。”我牵起嘴角来,“你拿什么来爱我?”
“你是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瞧?”
我摇头,“那有什么好看的?”
“蕙儿想要什么?”
“你……会娶我么?”我定定看他,“让我做你名正言顺的妻子?”
“自然会。”他露出了喜色。
“那……你该如何娶我呢?”
“蕙儿想要如何便如何。”
我微笑,淡淡说,“好,我就一个要求——蓁哥有的,我也要有。”
“什么?”他似有不解。
我一侧眼,就瞧见他疑惑的神情。
“我在会宁……曾经等了你几个月,全会宁的人都知道你不要我了……”
他想说话,但我抬手去,封住他的嘴。
“大概如今……他们也都知道,我曾为了一个不要我的男人投河殉死……你说,为什么我活的如此失败?”我哂笑,“我若是此番悄悄的又跟你回去……那我算什么?就因为我不是嫡出之人,便可以随你这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要我回去,你得把我失去的……都还给我。”我看向他,“狼主的赐婚、完颜昌的认可,朝廷的赏赐……一样也不能少。”
他没有答话。
我挑衅的勾上他的颈项,亲他的唇瓣,“完颜希尹,你做得到么?”
他没出声,双眸明灭难辨。
我想,他是在为难。
我这是要他得到金国朝堂上下的认可,要他大张旗鼓的接我回会宁……
如此,打的是金国狼主的脸,是完颜昌的脸。
他的丹书铁券可以退婚,但可以让一个君主推翻自己的旨意,重新赐一次婚么?
这,很难。
“……好。”他低沉的,但肯定的,说了一个字。
我愕然。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了答案。
为了我,他真的愿意得罪狼主?
怔忪间,他反客为主,掇住我的脸颊深吻与我。
“我可以。”
他一旦占据主动,反倒不让我说话了。
“我的蕙儿果然长大了。”他蹭过我的颈项,将唇又落于我的肩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旁人给不了,我……给你,只要蕙儿要的,我尽可给你。”
“好。”我应道。
一个字,千斤重。
“一言为定。”
天空泛白的时辰,完颜希尹起身到窗边。
他推开那窗格,瞅着东边角上一丝丝的光亮。
“蕙儿,你不在的时候,我依旧……每日看日出。”他说的平静。
我拗起身来,慵懒的靠在床头。
一言不发。
一夜未眠,他折腾的我没有力气再作应酬。
他转回来,坐下,借着曙光仔细看我。
我拥着薄被、披散着头发,我知道自己此刻肯定很颓靡。
可他看的那般认真。
“你……该走了。”我的嗓子哑的都说不出话了。
他没说话,抬手来将我的大半个脸都捧住。
我来不及躲开,被他一带,落入了他的怀中。
随即,赤裸的肩头,被覆上一层暖意。
那是箭伤的位置。
“蕙儿,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你等着我。”
他的誓言,说的郑重。
可与我来说,毫无意义。
辰时不到,他终于离开。
他一走,我便起了身。
今日的阳光很好,隔着院内的树冠,都能撒进一大片的斑斓。
我扔了掩在身上的薄被,赤|裸裸望住镜中的自己,满目苍夷。
那么多荒糜、触目的痕迹和淤青。
如此赫然,如此羞耻!
我以为我会高兴,我用这身子换得数年的平静,很值得。
可眼泪悄无声息的弥漫上来,遮住了一切。
抑制一夜的悲伤在此刻泛滥溃堤。
我真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可我……不能。
我不能。
我看了许久,死死盯着镜中那双死水无澜的眼睛,看到那眼中的泪落下,又盈满,又收回,直到……不见踪迹。
很好,我对住镜中的人笑了笑。
我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强迫自己喝了一整壶的清水润嗓,再将自己上上下下擦了几遍,找了深色的衣袍,一件一件套上。
我……要进宫去,我得知道,范宗尹是不是真的会请辞!
那赵构得了范宗尹的奏呈,又会如何处置!
如若他准了那奏呈,我之前一切的努力不是全部白费了嘛!
我不会让金人和秦桧得逞的,决不!
入宫到达勤政殿,赵构很是意外。
“珊珊来了?”他拖我的手进去,“秦相公还说你今日身子不适,不能来呢……”
我微笑,“没有跟陛下亲口说过,我怎好不来?”
赵构笑了,上下看我,“珊珊今日……怎穿的这般沉?”可是一低头,又颇为欣喜的样子,“可是……这木樨香气,很诱人。”
“陛下喜欢?”
他微笑不语。
“如今这节气,木樨花正应景呢。”
“这几日……方过月头,待到十五……嗯,虽然错过了中秋,可十五月圆还是能去西湖泛舟……”他笑道,“珊珊可应约?”
我点头,“由陛下做主。”
牵着我到了书案前,方才热烈的神色忽然暗了一暗。
我侧目去看,就见到一封奏呈,安静的躺在正中间。
这是……
“觉民今日上奏自请罢免。”赵构说道。
咯噔一下,完颜希尹所说的竟然是真的。
“为什么?”面上却故作不知,很是惊讶,“范相公犯了什么错?”
赵构将那奏折取来,“他说自己身居相位却始终对朝廷无所裨益,在其位而辅政无能,请求罢免出京……”
“可是范相公一直在为财税一事奔波操劳……”
“我让他来此说话,他竟然称病不奉旨!”赵构皱眉,“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为了弄清楚缘由,还要我亲自去问他不成?”
“范相公……真的病了么?”我问。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陛下心里真的想罢黜他么?”
赵构想了想,“原本他上奏重查前朝滥赏之事,我心里有些不高兴,那时曾经动过念头……不过后来珊珊说了,我觉得甚为有理,这几日觉民也一直做得不错,秋税之事颇为顺利。可突然……他又上这么一出,这是叫我怎么处置?他是拿堂堂相位作儿戏吗?”
这番话虽未名言,但我心里已然有底。
“陛下,你不好直接去,那……就找人代替你去,问问范相公,可好?”
“代替我?”赵构挑眉,“谁?”
我抿抿唇,指了指自己。
在宫中换了一身衣衫,我跟着赵构特指的太医院大夫前往范宗尹府邸探视病情。
那范宗尹似乎真的精神不济,躺在卧房内,气色灰暗。
太医看了一阵,开了方子,随管家去了。
我待他们离开,方慢慢走到他床头。
“这位……大人,”范宗尹抬头看我,面露疑惑,“您这是……”
“范相公虽然身体抱恙,可是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可恢复的。”我慢慢说,“为什么要向官家自请罢免呢?”
范宗尹一听,神色大变。
“范相公,您若离相,岂非将之前一番心血全都付诸流水了?”我又说。
“这位大人……您是……”他满是狐疑,上下看我。
“我是谁不重要,”我抿唇,“重要的是,谁……逼迫范相公上那道奏折。”
范宗尹的嘴角抽搐两下,脸色阴晴不定。
我猜到他此刻对我将信将疑的态度,决定再扔一颗重磅炸弹。
“其实,谁在幕后主导一切也不难猜。”我一字一句,“范相公若离相而去,哪一个是接替右相之位的,哪一个就是主谋。”
既得利益者,永远都不会是干净的。
更何况,我心里明白,这一次的风波,本就是秦桧和完颜希尹整出来的。
果然,范宗尹脸色煞白,颓然靠倒在床沿。
“大人……既然什么都知道,”他苦笑,“何苦还来责问范某?”
“因为我希望范相公可以收回那封奏请,不要让有心之人诡计得逞。”我急道。
不料他却摇摇头,“大人好意,范某心领了,只是这次……若不自请罢免,恐怕范某也是在劫难逃。”
“范相公究竟有什么把柄捏在对方手里?”
他闻言抬头,惆怅望我。
似乎尚在斟酌,我是否值得相告一切。
我也不急于逼他,静静等待。
半晌之后,他长叹一声。
“其实,说出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一旦追究,范某真是无力回天。”
他顿了一顿,道,“我丢了三封书信。”
我奇道,“三封书信?为何这般严重?”
“因为那是辛永宗给我的书信……”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