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一生

作者: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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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生誓不悔


      第二天江澜自觉精神稍好,归乡心切,便叫船家启航。一路顺风沿赣江而上,不过两天便抵达豫章。不要说比到杭州送嫁,瓜洲换船,就是比起当年书院返家,那排场都冷清许多,一应诸事都要自己打理,因为有棺材,多为不祥,好说歹说,最后还是一家马车行看在江澜七品御前侍卫的官面上,勉强给了两辆马车,一辆装棺材,一辆装人——这些人哪里知道大梁承袭唐制,高阶只是虚赠,掌有实权的人反而品阶较低,萧盛为一品侯,细论起来实权却未必比陆飞轩这个五品御林军总统领大,若是在金陵,又有谁不知江侍卫在任太妃与惠帝之间左右逢源,非但没有因为宫变被清洗,反而被委以重任——这是明显的,按制父母去世子女当守孝三年,不得婚嫁为官,但天子守孝则以日代月,三十六天足矣,江澜的孝期不说短至三十六天,却把三年缩短到三个月,然后马上又要任淮上军监军之职,隐隐就有钦差大臣代天子巡视各地的意味了。
      因此江敬双荷的入土之事也就格外静悄悄,江氏一族在豫章城外本有祖坟,如今也就找了风水先生,选了一块向阳之地,下了葬,双荷珮儿随葬,桃枝也葬在不远处,墓碑上刻了“江门萧氏之墓”,因桃枝原是顶着萧盛三女的名义嫁进江家,因为萧家助惠帝登基有功,一门五口受过朝廷封诰,柳枝建议加上“孺人”二字,江澜摇摇头,“左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其实就连这个萧氏他也不太想用,因为桃枝本姓许,后来一想就算写上许氏又能如何?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当真是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
      真正让他头疼的却是生母碧云与嫡母萧盈的座次,萧盈是嫡,碧云是庶,这是连他也不能改变的事实,若是这二人都已经去世,一切就全由后人盖棺论定,倒也好办,如今看来,只怕将来还有得头疼。索性就让双荷与嘉珮左右陪伴着父亲,让这个从未得到过父母关爱的妹妹在地下能有父亲的照顾……想来母亲碧云亦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江家老宅里只剩下了几个粗做下人,当初留他们在此也不过看房子,江澜问过弟弟,是愿意跟着他到淮上赴任还是留在老家,江泓一向胆小,宁愿留守豫章。江澜便将老宅变卖,把他安置在祖茔附近的一座田舍,拨了几个老成些的家人服侍他,还拜托族中多多照关照,虽然他礼数周全,可惜人走茶凉,几天下来遇了不少冷脸,很多人非但不帮忙还明里暗里欺负他们兄弟年幼丧父,想趁乱占点便宜,幸而当初教过他们的老先生为人古道热肠,有此人照拂,江泓的日子应当好过些。
      这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忙下来,已经是八月中了,不几天又是中秋佳节,江澜因这些日子带着弟弟走亲访友,见江泓行为处事倒也像模像样,不似以往畏畏缩缩,心情稍霁,叫柳枝等人准备上一桌好菜,也多少有个团圆之意。等上了桌,却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外带柳枝这个妾室,还有大半壁余空,便叫奶妈将嘉瑾也抱上来,又叫黄鹂白鹭都上桌,还是坐不满一桌子,因而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何等热闹,就是灵武城里,也还有满满一桌子人……”他被勾起心事,说不下去了,柳枝忙劝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现在已经在故乡,兄弟也是全的,何必伤心?”
      江澜却触动了心思,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今天不是‘少一人’,倒是‘少数人’。”这下子连柳枝都劝不得,楞在那里,江澜情知失言,便举杯道:“都是我不好,说这等话,先自罚一杯。”众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柳枝又特意与黄鹂白鹭几个划拳斗酒,吆五喝六,一时席上倒也热闹。
      后来江泓得了哥哥的默许,也加入进来,柳枝见江澜只顾一个人喝闷酒,笑着推推他道:“你也来吧,难得一家人都在。我听表小姐说,当日在灵武你猜谜对对子一说一个准,不如今天也来试试身手。”
      此言一出,江泓第一个赞成,黄鹂白鹭也起哄,江澜笑笑:“那也行,我出个上联,你们对上了再说。”一听要对上才行,黄鹂等人,包括江泓都面有难色,小蝉却去看柳枝。
      柳枝微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雨洒灰堆成麻子。”
      江泓还在苦苦思索,柳枝扑哧笑了起来,指着院子外一片荷塘道:“下联可不就在那里?”江澜看了她一眼,道:“你倒也有两下子。”两人跟打哑谜似的,众丫鬟都不解其意,江泓一拍大腿:“我知道了!风吹荷叶像……像……”
      黄鹂嘴快,接道:“像乌龟!”
      众人顿时笑成一片,都道:“赢了赢了,这次该咱们这边出题了。”柳枝毕竟只是个妾室,便让了江泓,江泓以往在书房的时候从来都是江澜的手下败将,今天好不容易对上了一句,顿时找回几分自信,想了半天才出了个上联:“白龙寺内撞金钟。”原来他曾随袁氏等去过镇江白龙寺求签,居然抽到一支中上签,上言: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正印了前些日的遭遇,故有此联。
      江澜一笑:“这倒巧了,原就有现成的诗句。”柳枝因问是哪一句,江澜道:“黄鹤楼中吹玉笛。”众人一齐赞道:“佳对!”江澜笑道:“那就又该我了——”话音未落,屋外一声雷鸣,吓得江泓酒杯落地,众人皆大惊失色,胆小的白鹭已经泫然欲泣,江澜却是最冷静的一个,喝道:“怕什么?夏季本就多雷雨,咱们这庄子又地处低洼,雷雨多也不足为怪。”
      听他一说,众人倒安心不少,可惜已无兴致,只好草草散宴,柳枝带着丫鬟们自去收拾碗筷,江澜负手立于窗边,江泓不敢回房去,只得讪讪在一旁说些闲话。柳枝站在厅中,见江澜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再看江泓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也就难怪丫鬟们一有机会就想方设法往江澜身边凑了,从前是棠枝桂枝,如今是黄鹂白鹭。桃枝是如愿以偿了,可是却守不住……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
      中秋夜宴之后数日,果然就接到了朝廷的任命江澜为正七品翊麾校尉,担任淮上军监军的正式诏令。按以往惯例,监军一职多由内官担任,为皇帝心腹,多是宦官,经常与所监管的军队冲突不断,因此惠帝这次的任命也算深思熟虑,江澜虽是宫里放出的,但与军方本有渊源,不致做出犯众怒的事,加上萧雨馨的关系,他应当明白皇上的这项任命的目的何在——对任何一位希望有所作为的帝王而言,是决不愿眼睁睁看着军权旁落。惠帝为君如何,现下时日尚早,难下定论,但就冲这份心思,他肯定不会如景帝一般做个太平傀儡皇帝的。离开金陵的时候,他特地在显阳殿召见自己,说的话竟也与任鹏那般招揽之词无二,为什么不招揽呢?当年参加花宴就有一面之缘,大概就是那时候对自己上心了吧?
      王家也好,卫家也好,在他登基的时候出过力不假,但是继位之后,这些助力对他而言已是弊大于利,要不是崔任两家还未倒,还需要保留各大豪门之间的勾心斗角来保持平衡的话。至于萧盛,也是因为他没有儿子,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与姻亲郑氏关系又一向疏远才没有列入清洗名单。
      无论如何,淮上一定要去了……
      接到诏令的当天,豫章太守裴庐就来访了,他也是极懂见风使舵之人,见微知著,从邸报上知道消息,第一时间就过来恭贺,若是在从前,江澜不得不敷衍他,但总有意无意流露出应付的模样,但是现在他却招待得无微不至,以致给人这样一种错觉:是他来奉承裴庐。
      裴庐回来私下对幕僚道:“江敬倒是有个好儿子,这等年纪轻轻,就这般喜怒不形于色,也难怪能左右逢源了。”又嘱咐夫人道:“他刚刚丧妻,你们内眷倒可以多多来往。让莒儿也跟别人学学,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可不成。”
      夫人吴氏道:“学正汤家公子跟这江澜是同窗,却不见他们去做客,汤大人一贯与老爷不睦,咱们这岂不是跟他们不对?”
      裴庐冷笑道:“他们是以为江家已经败落了,哪里知道现下只要子弟争气,重复门庭,光宗耀祖也不过十几年的功夫罢了。”说到这里不由叹道:“哪像咱们裴氏,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江澜送走了裴庐一行人后,江澜叫小蝉去看看灶下熬的药好了没有,柳枝忙道:“我去吧。”不想江澜却招手叫住她,道:“你别去,我有话对你说。”他用这般郑重其事的口气对她,还是头一回,柳枝讪讪站在原地,瞟眼看看家下人大半都在,心内开始忐忑不安起来,问道:“少爷……可有什么吩咐?”
      江澜坐在堂屋正中的交椅上,道:“你原是夫人给我的,服侍我也有年余,看你还算知道本分……”他一面说,一面用指头敲打桌上的几张纸片,柳枝眼尖,早看清最上面一张竟是自己当初的卖身契,不由面如土色,跪下膝行到江澜面前,哭道:“少爷……求你,不要撵我出去……”
      任她怎么哭求,江澜脸色始终不变,这时候小蝉端着药进来了,看着这种情形有些不知所措,江澜轻敲桌子,示意她把药放在桌上,小蝉最怕江澜,放了药,只管一溜烟往外跑,不想外面的人不断往堂屋凑,欲要看江澜如何处置柳枝,她如何挤得出去,江澜指着那碗药汤道:“这是绝育汤。大家都来做个见证。”一直跪在地上的柳枝陡然想明白了什么,停止了哭泣,定定地看着江澜。她自江家惨祸之后就一直消瘦,杏眼含悲,檀口张了又闭,终于没有开口,江澜继续地说下去,仿佛陈述的不过最平凡的事实:“这里还有五十两银子和你的卖身契,你可以拿了这些走,你房里的那些首饰私房之类也尽可以带走,此后你就与江家一刀两断,再无关系。你若是愿意留下,就喝了这碗汤——”江澜低下头,望进柳枝美丽的大眼睛:“喝了这汤,就生是我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我江澜发誓这辈子要护你周全,连瑾儿也算在你的名下,由你抚养……你自己斟酌吧!”
      堂上安静地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众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柳枝单薄的身子上,有人纳罕江澜要女儿有人照顾为何如此不近情理,比如给柳枝一个名分,甚至扶为正室不是更好?江澜却已考虑很久,知道唯有这般,柳枝要么义无反顾,别无他求地把瑾儿当做亲生,要么狠下心来一刀两断,权利与义务划分得如此彻底,不给她留下一丝余地,因为这里面哪怕有一丝掺假,就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扩大:如果柳枝生了孩子,她会不会对自己的孩子更加偏心?这是人之常情,何况那孩子也是江澜的亲骨肉,手心手背毕竟都是手上的肉呵……
      柳枝颤抖着伸出手来,端起了那碗药汤,缓缓一饮而尽……
      “哐啷”一声,碗跌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围观众人中,小蝉与柳枝最为交好,第一个抢上前去搀扶住柳枝下坠的身子,迭声道:“柳姐姐,你还好吧?你、你——”
      江澜看了小蝉一眼,纠正道:“以后要叫姨娘了,记住,别叫错了。”说完径直走了出去,他走后,小蝉方才哭出声来:“你为什么要选这个,为什么不走?”
      柳枝嘴角渗出淡淡的血渍,却绽着淡淡的苦笑:“我能到哪里去?我早就没有家了——这么一来,我总算有了丈夫,还有了女儿,为什么不选?”
      当夜,柳枝就歇在了江澜房里,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卧,柳枝躺在江澜怀里,轻轻地纠正他:“我不姓柳,我姓金。”
      “嗯……”江澜含糊地应承着,姓张姓李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但他也没有就此罢了,而是问道:“你不像南人,但是也不像中原人,我猜你或许跟高丽有点瓜葛。”怀里的人儿猛地一颤,因为江澜下面的话等于是揭了她的老底:“九年前,高丽王病故,由长子绫海君继位,而主张立嫡子的柳永庆被赐死,文华柳氏长房一支被贬为奴婢,听说他弟弟倒有本事,临阵休妻,跟仁睦王妃划清界限,倒保住了高官厚禄。”
      柳枝只觉得浑身冰冷,这个男人太可怕了,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要保你一辈子周全,自然不会食言,但是你也应该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你说哪?”
      “……是。”
      江澜的话没说错,她是柳长庆的女儿,父亲为了自保,抛弃了出身安东金氏的妻女,母亲在流放途中死去,她被辗转发卖,流落中原,被萧盈看中,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
      可是江澜感兴趣的似乎并不是她的遭遇,而是高丽的风云变化,“你说绫海君昏乱日甚,幽废母后,屠兄杀弟,可是事实?”
      柳枝道:“我离开故乡已经很久,那里怎么样了,我不太清楚,不敢妄言,可是这‘幽废母后,屠兄杀弟’却不是诬蔑,我和母亲在流放路上就听说绫海君宣布仁睦大妃为废妃,囚禁在西宫;到中原之后,我在书房侍候老爷茶水,听老爷说起,那绫海君还把同母所生的义山君和仁睦大妃所生的嫡子晋昌大君都害死了。”
      江澜听后沉默不语,他既然能打听出了柳枝的来历,对现下高丽的局势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明白柳枝所说并无一字虚假,不过这步棋已经布下,断无轻易弃子的道理:既然上天助我,将高丽重臣之女送到身边,我当然要好好利用——即便当时柳枝不肯留下,以暗影与锦绣阁的力量,也能让她走投无路之下回来
      第二天却是难得的清闲,再过十余日,江澜的假期即满,该启程赴任了,而柳枝也要带着瑾儿返回金陵。一早江澜就叫柳枝抱上女儿,就如一家三口一般去了韦公堤散心,嘉瑾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柳枝指着江澜,逗她道:“叫爹爹,叫啊?”
      可惜嘉瑾只是咬手指头,流出口水把衣服的前襟都打湿了,柳枝用手帕细心地替她擦尽,不知情的人,当真就会以为她真是这个小女孩的亲生母亲。
      此时正是夏日将逝,湖中荷花虽还有不少,却已看得出残败之象,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几句诗陡然冒上江澜心头,回头看到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又自嘲道:何出此不祥之语?
      柳枝把孩子递给奶妈,几步走过来,与江澜并肩而立,低声问道:“想什么呢?”江澜笑笑,没有接口,柳枝嗔怪道:“别瞒我,你们这些个才子最喜欢伤春悲秋了。”
      江澜从湖边柳树上折下一枝,插于地上,没有正面回答柳枝,却问道:“你还粗通诗文,这又是跟谁学的?”
      柳枝顿了顿,道:“到江家之前,我是被卖到一家人做童养媳,那家人对我还不错,让我服侍少爷去私塾,旁听了些,可惜没几年少爷病死了……我就又被卖了出来。”
      即使在说极其惨痛的经历,她也仅是淡淡道来,江澜点点头,问道:“你说的那家人,可是姓任?”
      柳枝偏着头,想了想,点点头。江澜也不再追问,而是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两人一时都无语,这时头顶一阵雁鸣,却是一队早飞的大雁经过,柳枝触动了心事,欲语却无言,还是江澜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风雨如晦时,辄呼老杜。”柳枝轻轻颔首,江澜苦笑道:“罢了,论心胸开阔,我还是比不上阿馨,若是她在这,大概想到的就是‘梦长银汉落,觉罢天星稀’,诗仙就是诗仙,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
      柳枝奇道:“表小姐还读诗?”在她印象里,只懂骑射功夫的萧雨馨,应该是一个有勇无谋大字不识的人才对。
      江澜摇摇头:“人不可貌相,她读过的书,只怕不在我之下,只是太多太杂,又往往不是女孩家该读的,她又素来不屑与人争辩,所以……她曾说‘何必以兰花为供,甘露为饮,橄榄为肴,蛤蜊为羹,百合为荠,鹦鹉为婢,白鹤为奴,桐柏为薪,薏苡为米,但得香茗一盏,读太白之飘逸、子美之沉郁、摩诘之清雅、梦得之豪放、长吉之瑰丽、飞卿之绮艳、义山之迷离,亦平生之至乐。’这等雅言,我自问说不出。”
      柳枝一贯察言观色,听江澜这番话,又想到桃枝素来的心疾,试着打趣道:“若是当初应下了婚事,你就有个夜读书的伴了。”
      江澜有一刻失神,随即道:“若是应下了婚事,玉瑶又该是什么位子?”他摇摇头,“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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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此生誓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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