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峰堂堂

　　水灯节，见思河边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
　　宁致远抱着宁涟宸坐在辇轿中，一人手中拿着一盏莲花型水灯。
　　“君上，可以下车了，大长公主和知非世子已经在船队上了。”流光掀开帘子，流桑轻声通报道。
　　宁涟宸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下去，被宁致远一把拉住：“宸儿小心些，怎么就改不掉这个毛毛躁躁的习惯呢！”
　　宁涟宸不悦地撅了撅嘴，嘟囔道：“我都及笄了，爹爹怎么还把我当成五岁呢？”
　　宁致远哑口无言，看着自己的女儿像只烈焰蝶一般地跃下马车，突然有些不舍。
　　这世上，他唯一的牵挂就是佩珊和涟宸了。
　　“流桑，你说我是不是很残忍？”宁致远缓缓走下马车，苍白的唇轻开轻阖，“为了世倾哥哥，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抛下。”
　　流桑默了默，干涩开口：“君上，您做得很好。公主殿下她会理解您的。”
　　宁致远又忍不住咳了两声，伸手捂住胸口，摇了摇头。
　　“水灯。”宁致远回头，身后流光递过两盏水灯，扶着宁致远走上船队的甲板。
　　“宸儿，宸儿。”宁致远望见宁涟宸直往楼上去，想唤她慢些，却奈何声音细弱蚊吟。
　　“涟宸殿下！”流桑蹙眉，沉声唤道，“涟宸殿下，慢些，等等君上！”
　　宁涟宸这才回过神来，转身跑回来扶住宁致远。
　　“宸儿，你慢些。怎的水灯都忘了？”宁致远揽住宁涟宸，想像从前一样抱起自己心爱的女儿，却发现自己再也抱不动了。
　　远处，安静地坐在文世轩身边的宁佩珊悄然拭去了眼角的泪。
　　“皇后娘娘，久汐君上和无双公主到了。”琉璃站在宁佩珊身侧，轻声传唤道。
　　宁佩珊这才迫不及待地起身迎了上去，扯出一丝端庄温和的笑意来：“久汐君上，无双公主，许久不见。”
　　宁涟宸对文世轩和宁佩珊行了个大礼，才起身道：“涟宸见过省之君上，皇后娘娘。”
　　宁佩珊早已忍不住将宁涟宸抱在怀中，眼泪簌簌落下：“宸儿，姑姑好想你。”
　　宁致远面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苍白憔悴的面容终于透出一丝血色来：“佩珊，看到你过得好，我很放心。”
　　闻言，宁佩珊又红了眼睛：“哥哥，你不想笑，还是不要笑了。”
　　那是她最亲爱的哥哥，从前肆意洒脱的小霸王，如今却看起来年过半百，憔悴得不像人样了。
　　“别说了。”宁致远摆了摆手，缓缓走到船头的甲板上，迎风而立，“十五年前，我也曾这样站在甲板上感受春风拂面的温柔，可是，那年站在我身边的人，如今却在寒冷的冰雪下。”
　　那年的宁致远，美若谪仙，绝代风华。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回得了过去，回不了当初。
　　“舅舅。”从船队尾端匆匆赶来的文知非恰巧听到宁致远这番话，语调中包含着无尽的悲怆，不由得出声安慰道，“世倾伯父若泉下有知，看到您这副模样，会心疼的。”
　　宁涟宸捧着两盏水灯走到宁致远身边，小心翼翼地问：“爹爹，我们……可以放水灯了吗？”
　　她不敢提“父君”这两个字，生怕宁致远听到会难过。
　　宁致远唇角勾起一丝凄凉的弧度，俯身拿起一盏水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来。
　　予美亡兮，无人相与，独处；无人相伴，独息；无人相眠，独旦。夏之日，冬之夜。黄泉漫漫，待吾相随。生，同衾而眠；死，同室而归。
　　——悼亡夫文世倾
　　宁涟宸不小心瞥见，心下一惊。
　　她小时候读过《诗经》，大多数诗都能随口吟诵，其中有一篇悼念亡妻的诗《葛生》给了她深刻的印象。
　　爹爹这首悼亡诗，引用了《葛生》的部分内容，而且观其语气，似乎是要随父君去了……
　　不容宁涟宸多想，宁致远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莲花灯内，将水灯轻轻放了下去。
　　见宁致远望着水面出神，宁涟宸也从袖中掏出纸条，叠好了放进水灯中。
　　希望爹爹的身子快些好起来。父君早些回家吧。
　　水灯承载着父女俩最真挚的愿望，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线中，无人知道它们会去向哪里。
　　宁致远轻轻揽住宁涟宸的肩膀，不舍地将她抱在怀里。
　　不知不觉间十五年过去了，当年襁褓中小小的丫头已经过了及笄之年，他最心爱的女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不舍得离开涟宸，不舍得让涟宸嫁人，可是这不是他能强求的，就像世倾哥哥的宿命一样。
　　他和世倾哥哥的孩子，注定是要当君上的。在他离开之前，他终于把女儿培养长大，这就是这十五年来最大的安慰。
　　“爹爹，你会不会离开我呀？”宁涟宸靠在宁致远身上，趁机把最想问的话问了出来。
　　宁致远一怔，笑道：“生死有命。宸儿还年轻，爹爹不可能永远陪你的。”
　　宁涟宸心尖一颤，害怕地抱住宁致远：“爹爹，我不要离开你。”
　　宁致远心疼地轻抚着宁涟宸的头，安慰道，“宸儿，乖。”
　　闻言，宁涟宸终知晓宁致远心意已决，再不会回头了，含泪道：“那父君呢？爹爹，十五年了，你和我讲讲父君的故事，好不好？”
　　宁致远抬头，凝望着沉沉的暮色，像极了从前和安逸尘在一起的每一个黄昏：“你父君文世倾，是这世上最温柔之人，也是最狠心之人。”
　　“他是我见过最美的男子。没有什么能比风华绝代这个词更适合形容他。”
　　“我爱他，也曾怨他，恨他，不懂他，可是现在我只思念他。”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回来，哪怕见他最后一眼，也好。”
　　“宸儿，你还小，红尘情爱这种东西你还不太明白。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再把当年我同你父君的故事，一件件，说与你听。”
　　后来的后来，宁涟宸再也没能听到宁致远亲口讲过去的故事。
　　安宁十五年八月十五，久汐君上宁致远薨逝。翌日，无双君上登基为君，开启属于她的九州盛世。
　　按照久汐君上意愿，无双君上将其葬于昆仑山脉雪原之中，在千年前的天墉城旧址处立了墓碑，坟冢里一并埋下冥寂和兰玦两柄名剑。
　　墓碑上，刻着文世倾和宁致远的名字，还有那一句话。
　　生，同衾而眠；死，同室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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